正文 雕天下 二

(1)

一層山水一層人,

層層山中有能人。

——雲南民諺

鼠疫症在尼郎鎮銷聲匿跡後的一年,高應楷卻一天比一天煩惱,眼神一天比一天憂鬱,姓高還是姓龔?唱不唱關索戲?對亡妻的懷念,等等問題,都在折磨著高應楷。特別是高石美越來越倔強,一天到晚不與父親說一句話,只顧低頭雕刻他的面具。那時,高應楷已經一年多沒唱關索戲了,他問兒子雕刻那麼多的面具幹什麼?高石美說不知道。他已迷失在各式各樣的面具中,他一天不雕刻就會發瘋。因此,他家的牆上、柱子上、櫃頭上、門上、樓梯上……凡是能掛東西的地方,都掛滿了高石美雕刻的面具,數量多得驚人。特別是高石美的房間里已經擁擠不堪,面具加面具,恐怕有兩三層了。因為這些面具,使整個房間的空間縮小了,光線也暗淡了許多。無事的時候,高石美就站在那些面具之間,長時間不動,就像他的靈魂被面具吸去一樣,他變成了一具軀殼或一個木頭人了。有時,高石美打量著某個面具,興奮地與它交談,他的目光里也許跳躍著火焰,照亮了面具的每一個細節。他的手舞動起來,他的腳也跳動起來,那種活力是父親無法壓制的。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在與父親爭吵之後的沉默,高石美獨自坐在石階上,身子和目光沉重得像內部注滿了鉛水。或者閉著眼睛,傾聽自己的呼吸。或者一個人在面具之間遊走,像個幽靈。他在面具之中能看見自己,也能忘記自己。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而不該做什麼。他認為自己一直是個清醒的人。

高應楷決定繼續唱關索戲。他逢人便說:「我名叫龔自亮,不叫高應楷。我是個唱戲的,而不是木匠。」 高石美覺得父親太過份了,就說:「阿爸,是不是高家沒人管教你了?」

「我想唱關索戲,所以我和你只能姓龔。」 父親說。

「阿爸,你是想把關索戲一代一代傳下去,我說得對嗎?」 高石美問。

「是的,所以你必須答應我,跟我學戲,今後我才允許你雕刻面具……」

高石美打斷父親的話,「阿爸,我不姓龔,我要姓高,我也不跟你學戲。」

「你是不是我兒子?」

「不知道。」

高應楷一聽,一年積壓下來的怒火就像浪潮一樣向兒子撲過去。「你除了知道雕刻面具還知道什麼?你是個白痴,是個孬種,你知道嗎?你活著就像死了一樣,我白養你了。」

「阿爸,你看不起我,白養就白養。好,你是陽泉鎮的人,你姓龔。我是尼郎鎮人,我姓高。咱們還是各走各的路,你走吧!好嗎?」

「你給我滾出去!快點,這不是你的家,還輪不到你來趕我走。你這個孽子,滾出去!永遠不要回來。」

那是四月的一個早晨,高石美毫不猶豫地走出了家門。他走得很堅定,注意力很集中,就像數著步子離開家鄉一樣。當然,高石美也聽到身後傳來父親的呼喊聲,那種呼喊聲浸透著可怕的孤獨感和無助的餘音。

現在,離尼郎鎮越遠,高石美的步伐越快。他不感到孤獨和疲憊,他望著眼前的路,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美。雖然沒有目標,但他相信前面一定存在一個比家鄉更美好的地方。他甚至後悔自己為什麼現在才走出尼郎鎮,如果早一天出來,那現在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高石美一直向前走,向前走。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但他不會迷路。他想,只要一直走下去,抵達某處的機會就來了。

山那邊傳來丁丁當當的鑼鼓聲和嘀嘀噠噠的嗩吶聲。高石美聽出了裡面所蘊含的真誠和熱情,在這曠野的山谷里,它向石頭、土地、樹木、野花、溪流表露著某種隱秘的感情。他不自覺地聞聲而去。不久就見到一隊人馬,前面的人平靜地舉著花花綠綠的旗子,緊跟其後的是一群身著長衫馬褂,腳穿青鞋白襪的人。這些人吹著笛子、嗩吶,打著大鼓,敲著大鑼。中間是一架「官轎」。後面是一群騎馬的人和幾輛空著的馬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馬都似乎隨著縹緲的嗩吶聲,悠然前往,而腳步卻緊跟著鑼鼓的節奏,平緩而有力地前進。高石美莫名其妙地緊跟其後,人家原地休息,他就原地休息。人家吃飯,他就跟著吃飯。誰也不驅逐他,誰也不蔑視他。許多人還望著他微笑,用笑臉拉近了他們與高石美的距離。

雕天下 二(2)

翻過幾座山,那群人來到了一個山青水秀的地方,那裡有一座真覺寺。這是他們的目的地,他們在這裡停息下來,每個人都享受到了長途跋涉之後的愉悅。寺內外一片歡聲笑語。但好景不長,突然闖進一群人,氣勢洶洶的,轉瞬之間就打破了這裡的和諧氣氛。

從那群人的叫罵聲中,高石美才明白自己已經到了石屏縣,而自己所跟隨的這支隊伍則是來自西宗縣的,坐在官轎里的人是縣令沐應天。沐縣令來真覺寺的目的,是要用他的官轎親自把這裡的高僧圓泰和尚接回西宗縣去,以恢複圓明寺的香火。很顯然,石屏縣的百姓不答應,聞訊趕來阻止。沐縣令說:「我們好好商量,千萬不要爭吵,不要打架,以免傷了和氣,傷了面子。你們聽我說,你們聽我說,圓泰和尚是我們西宗縣的人,西宗的鄉親父老年年月月盼他回去,盼得很苦啊!你們知道嗎?過去在滇南一帶赫赫有名的圓明寺,現在已破敗得不成樣子了,那裡實在需要我們的圓泰和尚,你們就讓他回歸故里,重振梵宇吧。石屏和西宗都是一家人,理應相互關照,是不是?我保證,待圓明寺的香火興盛起來以後,我再把他送回來。」石屏縣的百姓們聽沐縣令這麼一說,許多人停止了叫罵,默默點頭贊同,緊接著紛紛答應沐縣令把圓泰和尚接回圓明寺。

圓泰和尚從來不坐轎子,但此時已身不由己,被沐縣令強行推拉上轎。這裡有一插曲,發生在圓泰和尚上轎之前,西宗人幫他搬東西的時候,眼看大的東西搬完了,最後圓泰和尚很不放心地再次走進真覺寺,叫人把僅剩的一張黃花梨木的八仙桌搬上了馬車,他自己則兩手抱起兩隻乾隆年間的小花瓶就走。這時,高石美大膽上前勸止:「圓泰師傅,我認為八仙桌和小花瓶應該留給真覺寺,你作為一位在石屏有聲望的高僧,把這裡的東西全搬走了,顯得你肚量不足,有損你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

圓泰和尚輕輕發出哎喲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我只顧搬東西,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呢?阿彌陀佛,謝謝這位小施主的提醒!」

圓泰和尚見高石美生得儒雅而俊秀,說話時不急不慍,陳述事理,娓娓動聽,又不乏激情。圓泰和尚也許隱隱覺得高石美是個不俗的年輕人,理當成為他喜愛和信任的人。於是,圓泰和尚又望了高石美一眼。當時,高石美靜靜地站著,用他清澈無比的眸子,等待著圓泰和尚的回應。那種狀態,頓時讓圓泰和尚看到了從高石美身上散發出來的平靜而和諧的光輝。圓泰和尚立即把花瓶送回真覺寺,並叫人把那張珍貴的八仙桌搬下來,放在地上。圓泰和尚說:「這兩件東西都是我師傅遺留下來的古物,我很喜歡。但這位小施主說得有理,他的話如一陣清風,吹醒了我的頭腦。我的確留戀真覺寺,留戀這裡的鄉親父老,留戀這裡的善男信女,留戀我的好朋友袁嘉穀,因此,把這兩件東西留下,也是我的心愿。」

高石美仔細一看那張八仙桌,寬厚沉穩,線條簡練,於厚重中見靈動。特別是那溫潤似玉的色澤和行雲流水的紋理,就像散發著迷人的熱氣,讓他產生一種與之融為一體的慾望。他和另外一個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把這張桌子抬起來,緩緩地送入寺中。圓泰和尚則兩手抱著花瓶跟在他們後面。當時,高石美雖然兩手感到沉甸甸的,甚至有一種負重之感,但他心頭微微掠過一陣愉悅的輕風。當圓泰和尚和高石美空著手走出寺門時,不知為什麼,他們的腳步都有幾分留戀。

路上,圓泰和尚坐在轎中,沐應天騎馬緊跟其後。走過一段崎嶇的山路,沐應天叫高石美上馬,與他同坐一騎。高石美不敢,連連後退。沐應天說:「後生可畏,可敬。本官想與你交個朋友,難道你不願意嗎?」 高石美回答說:「我是個無德無才之人,流落四方,卑微渺小,哪敢與老爺同坐一騎?」 沐應天說:「別嘮叨了,上馬再說!」 高石美只好躍身上馬,坐於沐應天身前。沐應天一邊呵護著高石美,一邊問他姓甚名誰?是何方人士?他一一回答。當沐應天得知高石美就是尼郎鎮那個雕刻關索戲面具的人時,沐應天深表敬意,稱讚高石美是尼郎鎮的一位俊才,並問他是否願意到他的衙門裡當差?高石美點點頭。

雕天下 二(3)

回到西宗縣,分別的時候,沐應天對圓泰和尚說:「我喜歡這個年輕人,我要把他帶到縣衙里幫本官做事。」圓泰和尚說:「應該!應該!現在,難得有這樣知書識理的年輕人啊,看他生性率真,才智過人,溫和俊美,誰見了不喜歡呢?」最後,圓泰和尚悄悄對高石美說:「如果到了縣衙不如意,那就回圓明寺找老衲。」

高石美進了西宗縣衙,在一般人看來,可謂少年得志,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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