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八章 碧血天地紅

花盡歡才回到崇陵,迎面就見送飯的那名侍衛面青唇白、滿額冷汗地過來了。

「準是又被那些傷口駭壞了!」花盡歡皺眉。

自八月十五以來,將趙長安從地宮中提出受刑,然後再押回去,以及送飯,就成了人人聞之色變的苦差事。呼喝叱罵皆不管用,無奈之餘,他只得出以重賞:每提一次趙長安,或給他送一回飯,均須現付五十兩足金錠一錠。否則的話,便無人應聲。

「又怎麼啦?」他問。

「大……大人,太……太子殿下……他……他……」侍衛說話磕磕絆絆。

「他怎麼啦?」花盡歡的心一下子提起來了。

「昨晚小人去送飯,只……只見太子殿下,摔碎了一隻碗,拿那碎瓷片……」

花盡歡大驚:「啊?他自戕了?」

「不,不是,他拿碎瓷片,把胳膊上的腐肉,恁大的一大塊……」侍衛在自己右臂上比劃著,「從這到這兒,全剜凈了!」花盡歡猛打了個寒戰。

「還……還不止這個。那些筋跟膜刮不幹凈,他……他居然……居然就拿手指扯斷了!」說到這兒,侍衛語帶哭音,「小人當時就把飯盤打翻了,可太子殿下他……他居然還對小人說對不住,說底下不分白天黑夜,不知道時辰,他不該在這個時候動手療傷,嚇著了小人……」

花盡歡緊閉嘴唇,神情十分古怪,似有無限的悔恨和難以言說的自責。呆了半晌,侍衛怯怯地遞過來一錠黃金:「送飯的差事您另找別人吧,小人是再不敢下去了。」

陰森黝暗的石殿,惡臭熏人的氣味,才一踏進去,花盡歡就流淚了。

他一步步,踮著腳尖走到躺卧在石棺床上,一身白袍已成了褐紅色的趙長安身邊,只一眼就看見他的右臂已用一塊撕下的袍襟規規整整地包紮好了。他低頭屏住呼吸,看他那戒慎戒懼的樣子,似是唯恐自己的氣喘得稍微重了,會驚著了趙長安。

這時,趙長安微微抽搐了一下,聲音喑弱地問:「是……子青嗎?好子青……你又……來……看我了?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這裡……又冷……又黑……又臭的,莫……要再來,若是……又冷病……那……那……可……怎麼得了?」

花盡歡一怔,這才明白,他在囈語。他忙舉袖拭凈眼淚,小心托起他的半身,掌心貼住他後背,緩緩傳送真氣過去。約莫過了盞茶工夫,趙長安呻吟一聲,慢慢睜眼:「什麼……時辰了?」

「回太子殿下的話,現在是申時二刻。」

「哦?又到……上去的……時辰了?」

花盡歡又一怔,馬上反應過來:他將「申時」聽成了「辰時」。「不不不!」他打了個寒戰,「昨早才動完的第十一種刑,現在是下午,那個老牲口說,他太累了,要歇一歇。」

「嗯……是該……歇一歇了。」趙長安疲倦地合上雙眼,「花先生……您也……走吧,這裡……氣味……太差,莫要……熏著了。」

花盡歡不答,只將他輕柔地擁在懷裡,想了想,問:「太子殿下,臣有點事,想問問太子殿下。」

「嗯?」趙長安閉眼,一動不動。

花盡歡問:「您知不知道……那福王府,就是石崇生,他的那個『供養』是怎麼回事?」

趙長安艱難地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了:「供養?就是……花先生……您的兒子?」花盡歡想點頭,但脖頸僵硬,轉動不了分毫,只得從牙縫中低聲擠出個「是」字。

趙長安輕微搖頭:「我不……清楚,什麼是……福王府的……供養。」

怔怔地望著他蒼白如雪的臉出神,半晌,花盡歡方道:「可是,臣知道!」他身子開始發顫,「昨天午後,臣去了皇史宬,找到了當年晉州官員給文宗景皇帝的所有密折,和文宗景皇帝處置石崇生的上諭。原來,我的好兒子,在王府中,見天兒的就那樣『供養』那些可憐的女孩們!文宗景皇帝在派人查證確實之後,只是罰了他半年的王俸,讓他改姓石。這種處置,呵呵呵!」花盡歡慘笑,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實在是太過分了!」

「過……分?」

「輕得太過分了,要換作臣,就剮他十次、絞他十次,再讓他去死!」花盡歡嘴唇咬出了血,「臣好悔,當初,不該不問情由,就報復文宗景皇帝和殿下您。」他歉疚地抱著趙長安,就彷彿在抱著自己最為寶愛的孩子,「太子殿下,臣真是個罪人哪!一輩子都活在仇恨里,結果不但把自己毀了,現在,又害死了文宗景皇帝,害得您成了這樣。您……您莫要再遭這樣的罪了,臣去找點毒藥來,好不好?」

趙長安無力地笑了:「不……好,若是……自盡,我就……輸了。我……若死了,誰……殺……王子仁?」

花盡歡深感意外:「太子殿下,您要殺了他?您……」

趙長安又想點頭:「至不濟……也要……跟他……同歸……於盡,不然……我……死不瞑目!」

「殿下,」花盡歡把一枚比銅錢略大的物事遞到趙長安口邊,「這是臣費了老鼻子勁才找來的蚺蛇膽,止痛的功效比碧竹清涼散還要好!」

「不……用,在這個……世上,沒有……挨不了的……苦,也沒有……受不了的罪!」

花盡歡又流淚了:「太子殿下,您這一輩子,時時刻刻都在救人,都在為別人著想,現在,您也該為自己著想一次了!殿下,您就吃了它吧!這樣,臣心裏面也好過些。」抵不過花盡歡的苦苦哀求,趙長安遂張口,讓他將蚺蛇膽喂進自己嘴裡。

他又用微弱的聲音道:「花先生,有件事……要拜託您……成全。我死了……以後,你把這身……白袍,還有……金冠,全……都……除下來,扔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我不想……下世……還……生在帝王家!」

「是!臣遵旨。」花盡歡淚落如雨。

「其實……您也不用……自責,您本就是個……傷心人,一世都……活得……很苦,這種……責罰,早就夠了……您也……莫要……再待在……這兒了,等我……死了之後,您就……走吧!」

壓抑的啜泣聲中,花盡歡答應,等埋了趙長安以後,就遠遠地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血腥骯髒的地方,永遠也不再回來。趙長安欣慰地笑了,為又有一人得離煩憂、得脫苦海而笑。當花盡歡沉重遲滯的腳步聲消失在甬道盡頭後,他將含在嘴裡的蚺蛇膽吐了出來。

中秋已過,到重陽還得幾天,而滿園風雨,秋意已濃。夕陽西下,天邊的那一抹斜陽更加淡了,然後,夜色就籠罩了整個大地。沒有一絲雲,淡淡的月色飄渺,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夢。一陣風過,繁樹間的一群昏鴉被紛紛驚起,啞啞地叫著,撲扇著翅膀,飛去了遠方。月上中天,秋風中,整個大地都充斥著刺骨的寒意。

黯淡的月色,正投射在一個小老頭兒身上。此時,他正踩著沙沙落葉,穿過靜寂的陵園,然後,就進了一條深邃幽暗、向下的地道。逼仄的黑暗中,他的面容雖然依舊平靜,心裡卻絕望憤怒得馬上就會爆炸開來:他居然已經熬過了十一種酷刑!這真是自己連做夢也從未夢到過的事情!

雖然,自己尚有一百多種刑可供動用,可在才上第三種刑時,他就驚訝而又沮喪地發現了一個事實:那些酷刑,那些能讓這世上最最剛強硬氣的人只看上一眼也會嘔吐暈厥、意志崩潰的酷刑,對趙長安居然根本就不起作用!半點作用都不起!

他只得更換早已擬好的刑單,把那些他認為不夠重、不夠狠、不夠毒的酷刑盡數剔除,換上他自認為最能令人膽寒的刑招。而且在每次用刑時,他還延長時間,加重力度。可這些費盡心機的舉措,除了換來趙長安更為散淡隨意、滿不在乎的笑容以外,好像並無其他任何的用處。當第十一種刑用完時,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已無刑可用,而此時他與趙長安的較量才剛剛開始,還不到二十天的時間!

緊接著,他又發現了第二個令他永遠無法接受的事實:那些狠毒殘忍的酷刑已徹底摧毀了趙長安的身體,他的生命已迅速地走到了盡頭。

當昨天早上第十一種刑動過,他花了四倍於用刑的時間,滿頭大汗、手忙腳亂地才勉強將趙長安已停止了的呼吸又重新接續起來的時候,他絕望地意識到:即使自己還有可供動用的第十二種大刑,但以趙長安現在的身體,也絕不可能承受。他渾身脫力,癱坐在地,自己輸了!既無刑可用,又無力拖住趙長安急速走向死亡的生命,二十天,僅僅二十天,趙長安就贏了!

他贏得那麼乾淨、那麼漂亮,就如他曾親眼目睹的臨安西湖那震爍古今的一戰一樣。那一戰,表面是趙長安輸了,且輸得狼狽萬狀,但王子仁心裡有數,其實,他是贏了,且贏得十分出色。他贏得風姿高雅、出塵脫俗。那麼輝煌壯麗的對決,猶如經天的彗星,明亮、燦爛、動人心魄,但卻一閃而逝,留給世人的只有無盡的驚訝、讚歎、回味和留戀。

一向極愛乾淨的他,在滿是塵灰的地上喪魂失魄地僵坐了三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