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三章 今宵憶夢寒

趙長安扶著母親的手一抖,可尹梅意並未察覺,此時,她已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了:「那年的那個晚上,正是十五……算起來,那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二十八年前,娘才十五歲,還是個為句詞就能掉半天眼淚的傻丫頭,因你外公身染重病,你外婆就帶娘,同到姑蘇城外的寒山寺,為你外公拜佛祈福消災,當晚就宿在寺中。那天夜裡,月亮又圓又大又亮,月色比水還清澈透明。透過窗欞,照得娘歇息的禪房裡好像點了好幾支素燭,根本就沒法子睡。聽聽外面更過二鼓,左右是個睡不著,娘索性就披衣起身,想到寺院中轉轉,順便看看白天遠遠見到的那株開得正好的杏花樹。」

才出禪房不遠,尹梅意就聽見一陣笛聲,隱隱約約,不甚分明。那隨風飄送過來的三兩聲笛音,悠揚婉轉,動聽極了,而且……居然還有些耳熟。她細細一聽,不由得心中一跳,跟著就是一喜:這麼優美清婉的笛聲,整個姑蘇城中只有一個人能吹奏得出來,這個人,就是那已離家三年多,一直杳無音信的大表哥!

三年前大雪紛紛的一天,游凡鳳曾邀她到清江上的一艘畫舫中泛舟賞雪。當時,他對她說,他要離開姑蘇去闖蕩天下,掙一個萬世的聲名回來,方不枉人活一世。臨別之際,他與她定下了三年之約,說好了,三年後,他功成名就,就回姑蘇來娶她,之後,他又為她輕吹了一曲《南方有佳人》……

而此時,那隨夜風飄送而來的笛曲,正是《南方有佳人》!

「啊,太好了,掐指算來,三年之期早過,而大表哥的聲名也早已傳揚天下,難道是他回姑蘇來了?莫非……他得知娘在寒山寺,是以等不及天亮,連夜就趕了來,以笛聲召喚娘?」

於是,尹梅意循著這笛聲,就著那月色,一路覓去,穿庭繞戶,轉過一道青瓦院牆,就在中庭,那株盛放的粉白杏花樹下,一曲潺潺流淌的溪水邊,見到了那個吹笛的人……說到這兒,尹梅意眼神迷離,痴痴地,深情默注趙長安。可趙長安心裡明白,娘此時正在看著的,是那個在中宵月下、杏花疏影里輕吹笛曲的人!

「只看一眼,娘就曉得了,他不是大表哥。雖然,他倆外表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大表哥生性瀟洒不羈,無論何時何地,身上都會有一種意氣自喜的名士風流之氣,而此時,這個正在花樹下青石上獨坐吹笛的人,這個身著比雪還要白上十分的絲袍,發簪金冠,手持一管白玉笛,正在吹《南方有佳人》的少年,他身上卻別有一種與大表哥截然不同的氣度,那種神清骨冷、目下無塵而又尊貴至極的氣度……」

尹梅意痴望夜明珠:「那天夜裡的月亮分外好,直照得那株杏花樹上的每一片樹葉、每一瓣花瓣都變成了透明的。在那無聲的流水邊、杏花的疏影里,那月光,直照得他的一身白衣也像夢一樣飄忽了起來。唉,若那個夜晚、那輪月亮、那棵杏花樹、那支笛曲,還有他,真的都只是個夢,那該有多好?不知何時,他也看見了娘。」尹梅意輕撫愛子的面頰,「那時的他,就跟年兒你現在一個模樣,那麼的……那麼的……唉,只看了一眼,他讓娘的心裏面頓時就……」她目注虛空,沉默了良久方又喃喃道,「娘和他兩個人,就那樣,遠遠地,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互相看著,就那個樣子,也不曉得過了究竟有多久……」

忽然,寺鐘敲響了,緩緩地,一下,然後,接著又是一下……那鐘聲敲醒了她,也敲醒了他!她陡地覺著心慌,急忙轉身回禪房去。這時,笛聲又響了,笛聲和著鐘聲,一路幽幽護著她,一路回去。而曲子,卻已變成了《鳳求凰》。整整一夜,笛聲就一直沒有歇下過。笛聲那般的悠揚婉轉,那般的纏綿繾綣,那般的動人情思……

尹梅意坐在窗前,聽著笛曲,仰望明月,一夜未能人眠。第二天絕早,趕著燒了頭炷香,禮過佛後,她和母親就離寺回城去了。一路上,尹府的車後一直有一輛華貴氣派的大車在跟著,直跟到了尹府門前。雖沒瞧見那車帷後坐著的是誰,可少女卻感到,那人必定就是昨夜的那位吹笛少年!

才回到綉樓里,還沒坐下,也不知怎麼了,尹梅意一陣心慌,這時,竟又聽到了玉笛聲在綉樓下、院牆外響起來了。而曲子,卻是《長相思》!

「娘撲到窗前,透過窗縫,一看,天哪!娘……娘又見到他了,那個吹笛的人!他就站在娘家院牆外、小河沿旁的一株花樹下,就那麼痴痴地吹著玉笛,雙眼凝望著娘所在的小樓。雖然娘沒有開窗,可是,娘曉得的,他……他一定也看見娘了!」

從那天起,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也無論颳風還是下雨,只要少女一看窗外、樓下、院旁、河邊的那個方向,就定然能看到那個站在花樹下的少年。花開了,又謝了;樹芽長出來,又發了滿樹的新葉,少年依舊站在那裡,眼神仍是那樣痴情,神情仍是那麼專註,只是他的臉卻一天比一天瘦,而人也一天比一天憔悴了。

尹梅意眼中有了淚光:「想那夜裡,更深露重,寒意侵人,他只穿了薄薄的一襲絲袍,卻如何抵受得住那風寒?這樣子的煎熬,娘……實在是……終於,有一天,娘再也撐不下去了。」

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她臉頰上緩緩滑落,趙長安心中酸楚,忙用絲巾揩去那滴淚水:「娘,別說了,您身子太虛……」

「不,孩子,你就讓娘說完吧,把這已擱了二十八年的話全都說出來,娘這心裏面,也就會好過多了!」趙長安心疼地將母親扶靠在懷裡,不再阻攔。

「娘病倒了。也不知昏睡了多少天,迷迷糊糊的,卻好像又見到了他,他……他居然來到了娘的床前,輕言細語地對娘說話。可無論娘再怎麼用心,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他……還……還拉著娘的手,拉著就不鬆開。年兒,你不曉得,當時娘心裡有多麼歡喜啊!這定是觀世音菩薩見娘和他太可憐,特意把他託夢到娘的夢中來了!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娘醒了,不見他在床前,卻聽見外屋你外婆正跟人說話:『多虧趙公子的葯,小女的病這才有了起色。』那趙公子說一口很好聽的地道官話:『晚輩的葯雖好,可小姐的身子太過孱弱,這病又起得急,來勢凶,若要痊癒,仍需靜心調養一段時日,方能見效。』你外婆道:『那還得偏勞趙公子您了,外子病勢沉重,唉,我只恨不能把一身分作兩處,來照料他父女。』趙公子道:『夫人只管放心去照顧尹大人,小姐的病,晚輩一定會盡心儘力的。』這時丫環進來,見娘醒了,很是歡喜,忙到外間喚你外婆,你外婆趕進來,沒想到……沒想到跟在你外婆身後進來的那個人,白衣金冠,竟然……竟然會是他!」

趙長安已猜到了:「他就是趙公子?」尹梅意看著兒子的目光又痴了,似又回到了二十八年前的綉樓中:「娘當時就傻了,也不知後來他和你外婆又說了些什麼,說了有多久,直到……直到樓中,只剩下娘和他兩個人。他……瘦多了,整個人都瘦了整整一大圈,就跟你現在一樣,大病了一場似的,好像就是一陣輕風,也能把他給吹走似的。娘看著他,又是歡喜,又是傷心,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老半天,他也是不說話,突然,只一步,他就衝到床前來,一把,就……拉住了娘的手。這……這就足夠了。娘的病,在那一刻就全好了。」

「可為了他能天天來給娘『治病』,娘仍舊躺在床上不起來。有時,半夜裡他也會來,娘就和他兩個人悄悄地到娘家的後花園一一疏影苑去,在那株綠萼華樹下一齊坐著,也不說話,只要能看著他,再聽他為娘輕輕地吹一曲《花間詞》,那娘就是這個世界上最開心也最幸福的人了。年兒,娘這一生之中,最最歡喜,也最最快樂的,就是那幾個月了。唉,要是時間能停留在那一刻,再也不要繼續下去,那……該有多好?」

「可你外公的病卻是越來越不成了,最後,那年深秋,他離開了娘和你外婆。娘哭壞了,他也很傷心,而且還很著急。因為,娘既遭父喪,那……在以後的三年里,娘就必須服喪,不可談婚論嫁,娘和他就要再等三年才能在一起。三年,一千多個白天黑夜,那時間,該有多長哪!」

「而他,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也有了煩心事。他突然有什麼事趕著要去辦,必須馬上離開姑蘇。最後的那一晚,半夜他又來了,把娘又帶到了綠萼華樹下。可他卻沒有吹笛,也不說話,臉色也特別難看。整整兩個多時辰里,他就一直緊緊地握著娘的手,看他那眼神,好像一鬆手,娘就會像那苑中的風一樣,倏忽消逝不見了。他就那樣讓娘越來越害怕,越來越心慌地看著娘,最後,天已大亮了,才開口:『梅意,家父和四弟來了好幾封信,有特急的事情,催我馬上離開姑蘇,回家去辦。』他抬頭看了看頭頂簌簌搖動的梅枝,愁悵滿腹地嘆了一聲:『梅意,我不能再陪著你,看這綠萼華花開時的韻致了。不過,只要家裡的事一辦完,我就會馬上趕回來看你,即算一時半會兒來不了,我也會請大媒登門拜訪,先……把咱倆的親事訂了,等三年後,梅意你的父喪期滿,我再迎娶你迸門……』他還說,幾天前,他剛得了一塊上好的和闐美玉,已請了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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