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章 此心非吾願

雖已入春,天仍黑得很早,吃罷味同嚼蠟的晚飯,晏荷影百無聊賴。這時來了兩名太監,奉皇帝口諭,傳宣她去御花園的逍遙無憂亭。她慵懶地起身,隨這兩個面色如板的太監向皇宮後行去。

在東宮待了不過才數月,她只覺彷彿已待了一世。那種猜忌、暗算、冷寂、窒息的日子,能夠很快泯滅一個人對青春、生命和將來的一切希冀和嚮往。就是坐牢,都要比這種錦衣玉食的天家生活強,至少坐牢還有得脫樊籬的一天,還有個重獲新生的想頭。而無論何人,一旦陷身在這金碧輝煌的深宮之中,那等待著他的,就只有無盡的苦悶和煎熬和至死方休的折磨。

到亭前,兩太監頭都不回,甩下一句:「候著!」就拂袖而去。

候著!哼!像條狗一樣地候著,候著什麼?一個人?一項差事?還是一個不可預知的將來?身周雖也亮著無數盞水晶宮燈,但她卻如身處夜半的墳山上。

這時,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後,傳來一陣御駕來臨時的警蹕清道聲。她一怔:皇帝雖令她來「候著」,卻並未說要召見她。她忙拔步,蹩進假山的一道石縫裡,但一擠進去,才發現裡面別有洞天,很寬敞。才站穩,就聽見皇帝威嚴懾人的聲音:「都退下去,守好園門,不許放任何人進來。」

「是!」眾太監躬身退下。她透過石縫一看,見皇帝正向逍遙無憂亭中踱去,身後還跟著個人。清明月色下,可見這人一身縞素,水般凈白。是他!她如遭雷殛,全身劇震。其實,趙長安入宮的聖諭她早就聽說了,但她卻從未奢望過,在皇宮中也能有見到他的機會。

一道道高聳的紅牆,隔出了無數的囚牢。在這裡,任何人不得擅行一步,甚至也不能隨意亂看,否則就會受到極殘酷的懲罰。可現在,他不就真真切切地在離自己不足一丈遠的地方嗎?然而咫尺之距,卻如隔天涯。她頓時後悔了:自己不該跑進這兒來的,興許,皇帝命自己要「候著」的,就是他?

君臣進到亭中,相對坐下。看著趙長安木訥的樣子,皇帝皺眉:「昨天包承恩告訴朕說,他一出殿。你就起來,坐在桌旁,要麼看書,要麼發傻,夜夜如此。怎麼,你有擇席之病嗎?朕派去為你侍寢的那幾個宮女也全被你撂在了一邊,莫非你還在想著奉華?」

聽了最後的這句話,亭中趙長安,洞內晏荷影,兩人均心中一痛。趙長安垂頭:「皇上今晚召臣來,是有別的事吧?」

「當然!」皇帝端起案上的茶盞,抿了一口,「你上朝聽政也有十年了,這十年下來,有什麼想法?」

「皇上英明睿智……」

「別說沒用的!」皇帝不耐煩,「你只說,朕的這個天下,治理得是不是真像他們說的那麼興盛太平?治理天下,最要緊的是什麼?」趙長安目無表情:「是!治理天下,最要緊的是慈惠愛民,與民生息。」

「錯了,是天下歸一。」皇帝拖長了聲調,「是四海歸心,大一統!可現在,朕這個『聖明之君』所統轄的,不過天下的六分之一罷了。如今的大宋,南有大理,西有西夏、吐蕃,北有遼國、女真。哼哼,別再自欺欺人了,朕不過是偏安於一隅的小國君主罷了。若只是偏安倒也罷了,偏偏這五位強鄰還時不時地找上門來侵擾。」他瞥了一眼趙長安,「你曉得這些夷狄為何敢如此欺壓我大宋嗎?」

「臣不知!」

皇帝斜眼瞧著他:「你不是不知,不過是謹守你一個做臣子的本分,不敢知罷了!之所以如此,就在於國中有一小撮不安分的亂臣賊子在興風作浪。俗云:家和萬事興,若是自家人齊心協力,一致對外,那西夏、遼國哪還敢肆無忌憚?」

趙長安怵然驚心,抬頭,不解地道:「臣不懂,皇上指的亂臣賊子是誰?如今四海承平,並無內患哪?」

皇帝面現不悅:「怎會沒有?以泰山寧匪為首的武林中人,就是最大的內患!他們仗恃武功,干犯律例,蔑視王法,在他們眼裡,除了所謂的兄弟義氣、江湖規矩,哪還有一丁半點兒的社稷朝廷?」

趙長安急忙站起,躬身:「皇上對那些草莽之士誤會了……」

皇帝毋庸置疑地一擺手:「坐下!先聽朕說完。朕承繼祖宗的江山二十多年來,天天都在想,何以大唐那般強盛,而我大宋卻一弱至斯?歸根結底,禍端就是這些敗家子!若再任由他們肆虐,那……」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趙長安一眼,「以後身受其害的,就不僅僅是朕了!朕的意思你懂嗎?」

趙長安又恢複了獃滯的樣子:「臣不敢妄測聖意。」

「聖意?」皇帝站起,激動地來回踱步,「什麼萬乘之尊,根本就是個孤家寡人!遇有好事時,那些文臣武將就像聞到了腥味的蒼蠅,全擁上來分一杯羹。可一旦有了什麼事關社稷天下、須有擔當的大事時,就全做了縮頭烏龜,讓朕一個人撐去!反正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文官愛財,武將怕死,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廢物!年兒,難道你也忍心學他們的樣兒,讓朕一個人坐蠟,袖手不理?」

「臣不敢!」趙長安站起躬身,「但凡臣能為皇上分憂的,請皇上只管吩咐,臣自會盡心竭力地去辦。」

「好!」皇帝欣慰地笑了,「總算朕也沒白疼你這麼多年。坐下吧,朕還有別的話要問你。」皇帝仰望半空,目光閃動,「聽說,武林中每過三年就要開一個什麼武林大會?」

趙長安答:「是。上次是在三迆開的,今年又要開了。這次地點定在泰山。自九年前錢夢龍暴死之後,武林盟主的位子就一直空缺。武林大會雖已開了三次,可仍未能公推出一個能孚眾望的人來擔此重任。」

皇帝道:「那……聽年兒你的意思,這次這個什麼盟主,已經有不二的人選了?是誰?」趙長安猶豫了一下:「就是寧致遠。」

「哼!」皇帝中指微屈,輕叩桌面,「年兒,你參加過那個會沒有?要是朕讓你去呢?」趙長安道:「那……臣自是要去的。」

皇帝哼道:「不光是去,你還要當了那個什麼武林盟主。以你的武功,還做不了一個小小的武林盟主?」

趙長安下定了決心:「好。臣就去把那個位子搶到手,到時,臣好好兒地調教各大門派幫會,讓他們安靜守制,莫再令皇上分心。削除了內患,皇上就能一心對付外敵、治理朝政了。」

皇帝快慰地笑了:「不愧是朕心愛的好孩子。唉,朝廷雖養著成千上萬的大臣,能替朕分憂的,卻只有孩兒你一個。朕明日就頒旨,讓侍衛步軍司都指揮使崔彥之統軍二十萬,由你調派。」

趙長安一愣:「去泰山不用那麼多人,臣一人就足夠了。」

「哈哈哈!」皇帝掀髯大笑,「好孩子,你以為朕還真會叫你去當強盜頭兒呀?那豈不是太辱沒你了!」

趙長安心一沉:「皇上令臣去泰山,是要……」

「朕是要讓你立一個大功,一舉殲滅那為害天下的上萬匪眾。到時候,朕就能名正言順地把天下交給你了!哈哈哈,當你在佯奪那個破位時,二十萬大軍已包圍了群匪,然後伏兵齊出,清剿禍害!」皇帝見就這片刻間,趙長安已臉色發白,忙安慰道「年兒莫怕,朕既敢讓你去,就已經通前徹後地想過了,定讓你萬無一失。那些賊匪還沒靠近你身前十丈遠,朕的大軍已護著你毫髮無損地離開了。以你跟那個寧匪的名頭,這次大會亂賊定會傾巢出動,齊聚泰山,以一睹這百年難遇的兩大高手的殊死一搏。殊不知,他們趕赴的,是閻王的宴請。泰山一役後,巨奸盪滅,四海清晏,年兒你為朝廷去了一心腹大患,到時朕再效法秦皇漢武,將胡虜一一降服,哈哈哈……朕和你兩代明君,再開創一千年盛世,做兩個萬世景仰的皇帝。」

在他爽朗的笑聲中,趙長安忽地跪伏地下:「皇上,臣斗膽,竊以為,我大宋之所以贏弱,確有內患,但並不是那些草莽之士!臣十年聽政,默察於心,以為我大宋的致弱之由乃是『三冗』!」

皇帝一愕,趙長安解釋道:「就是冗官、冗兵,還有冗費!」

「哦?」皇帝期許地望著他,「起來,坐下,你先說說這三冗。」

趙長安侃侃而談:「第一項冗官,是我朝官員數目太過龐大。自我大宋立國至今,州縣不廣於前,而官五倍於舊,至今,全國文武官員已達兩萬四千之眾,官俸的支出已使國庫枯竭,且因官多,使得各衙門架床疊屋,幾欲癱瘓。而危害最大的則是冗兵。太祖時,全國禁軍連同廂軍不過三十七萬人,而今竟已達一百二十五萬之眾!今年一年,朝廷用於養兵的花費就高達五千萬緡,而今年各州、郡、縣上繳的賦稅僅為六千萬緡。第三項冗費則是臣所致。臣去秋在金城偶遇遼太后,當時思慮不周,向她提出了以財帛換取息兵的方略。但未料西夏竟也如法炮製,以至於現每年要給契丹人銀八萬兩、絹六萬匹,與党項人銀六萬二千兩、絹四萬匹、茶三萬斤。臣的輕率之言為我朝百姓帶來了如許沉重的負累,每每思及,均有萬死莫贖其罪之感。」

說到這裡,趙長安面現慚愧,略一停頓,又接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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