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章 哀哀莫如死

趙長安不知自己是如何上的王轎,如何回的宮,又是如何坐在長生殿椅中的。直至侍衛提高了嗓門喊一聲:「啟稟世子殿下!」驚得他急忙抬首,侍衛小心翼翼地道:「啟稟殿下,馮先生現在在他的偏殿里,鬧得太凶了。」趙長安似乎反應遲鈍了:「凶?」

「是!他曉得剛才刑場上的情形後,就炸了!小的們七八個人都勸不住他。他叫嚷著說……要來見您,不然……不然……」侍衛囁嚅著住了口。

「把他關在殿里,多派人手看守,莫讓他受傷了。」發了半天的怔,趙長安方無力地起身,由眾人簇擁著,出長生殿,往嘉年殿後行去。還離著老遠,就聽見游凡鳳變了調的怒吼聲,待到偏殿門前,見一群侍衛堵在門口卻不敢入內,只柔聲哄勸。只聽游凡鳳怒嚷:「讓我出去,我要去見那個大慈大悲的活菩薩!」

「砰嚓!」是什麼物事被推倒了。「嘩啦!」一隻官窖鬥彩七孔花插在門框上摔得粉碎。

「快讓開,殿下來了。」眾人忙避到兩旁,讓趙長安進殿。目露凶光的游凡鳳一見拖著腳、被兩名太監攙架著的趙長安,一怔,反而平靜了,轉身倚坐在榻圍上,瞥一眼幾無人形的他:「呵呵,救苦救難的如來佛祖,總算也會光降我這寒處了。」

「叔叔,不要再鬧了。」趙長安低聲下氣。

游凡鳳怒極反笑:「鬧?沒有啊?我既沒瘋,又不傻,更從沒想著要去做普度眾生的活菩薩,有什麼可鬧的?」

「我……方才……在刑場上……」

「曉得,曉得!懂,懂!」游凡鳳咬牙笑,「我們的活菩薩,是又動了慈悲心腸了。在最最要命的時候,你是既想起了西漢武帝征和二年的劉據謀叛案,又想起了後趙建武十四年石虎以酷刑處死太子石宣及東宮三百五十多人這兩起舊案了吧?可是,」他忽然狂吼,「你在想這些已經過了好幾百年的陳年破事時,有沒想起過青兒,你的妻子?那死了十天,埋了才四天的宸王世子妃?」

趙長安低頭,一言不發。突然,他衣領一緊,已被游凡鳳一把薅住了:「你倒是出氣呀!你這個死人!」

「大表哥,你不要逼他!」聞訊趕來的尹梅意跑到他身邊,「年兒他心裡也很難受!」

「不見得吧?」游凡鳳不放手,「會難受,倒還是個人了。哈哈,要他還真是個人,又怎會做出那種事情,別人幫他報仇,他卻去救自己的仇人,那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你先放手,你要掐死他了!」尹梅意去扳那鐵鉗般攥住趙長安衣襟的手。未待她的手觸到自己的衣袖,游凡鳳猛地一搡,趙長安已踉踉蹌蹌地倒退數步,後背撞在殿柱上。

游凡鳳似乎什麼都不顧了,大聲開罵:「什麼東西?自己被一逼再逼的,早逼到牆旮旯縫兒里去了,還是要忍讓!心愛的女人被人當著面殺死了,也只當是沒看見!窩囊廢!狗屁不如!廢物!你這種東西,也配叫人?也配做個男人?呸!換作我是你,早一頭撞死在這牆上了!」尹梅意看著兩人,心痛如絞:「你還嫌他的心傷得不夠狠嗎?」

「娘,」趙長安目光空洞,「叔叔說得對!我真不是人,不是個男人!我……是個窩囊廢!」

「你?」游凡鳳、尹梅意一怔。尹梅意心疼得流淚了:「年兒,你怎麼能這樣子作踐自己?」

「滾!你這個廢物,給我滾出去!」游凡鳳戟指殿門,怒吼,「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你的這副嘴臉,讓我一見就想吐!噁心!」

「叔叔……」

「不準叫我叔叔!從今往後,游凡鳳不再是宸王宮的一個奴才,我是江南逸士、人間散仙,現在我就去殺了那個狗畜生,替我慘死的女兒報仇,要不刺足他三百劍,我誓不為人!滾開,別擋道!」

趙長安上前阻攔:「你身無內力,不能去!」

游凡鳳一掌推開趙長安:「我游凡鳳的女兒被人殺了,連這種仇都不報,那我還活個什麼勁?你憑什麼攔我?你算青兒的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不讓我為青兒報仇?」疾步向殿門走去。

「我不許你去!」趙長安轉頭對幾名侍衛喝道,「抓住他,點住他的穴道,把他關在這裡,沒有我的允許,不准他擅離此殿一步!」

「是!」幾名侍衛一擁而上。大怒若狂的游凡鳳猛操起一隻宣德:釉團龍紋明黃瓷盞,向眾侍衛兜頭砸去。眾侍衛疾側頭,瓷盞便直向趙長安飛去,眾侍衛均知瓷盞肯定砸不到他,以他的身手,要抄住瓷盞,那還不是易如反掌?但「嘭」的一聲,瓷盞已在他的前額上粉碎,一縷鮮血從額角掛了下來,一片碎瓷割開了皮膚。

驚呼聲中,好幾名太監搶上前去。「沒事!」趙長安無力地掏出絲巾按住傷口。尹梅意「哇」地哭了:「大表哥,你為什麼要這樣?」

看著絲巾上已沁出來的那一絲血色,和趙長安搖搖欲倒、早沒了人形的身子,游凡鳳耳邊又響起了子青輕柔的話音:「爹,我不許你打他,他那麼好的人,又怎會欺負我?」他雙淚迸流,跌坐榻上,掩面號啕:「天哪,這是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了?這是個什麼世道?這是種什麼人生?這種人生、這種活法,有什麼意思?我這是在鬧個什麼勁兒?」

在他撕心裂肺的號哭聲中,趙長安幽魂般出了殿門。尹梅意扶著他,五內俱焚:「年兒,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嚇唬娘。天哪!這究竟是怎麼了?我怎麼還不死?怎麼還要活著,活著看見這些?年兒,你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可叫娘還怎麼活啊?」

「娘請放心,」趙長安止步,「一時半會兒的,孩兒還不得死。」他偏頭,出神地看了看遠處的某個地方,臉上現出一絲毛骨悚然的微笑,「前人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千古艱難唯一死?」

雍穆寧靜的花林,蓊鬱蘊藉的春潮,夜空中,一輪皎月朗照人間萬物。月色是如此澄凈透明,在深沉的春夜中,獨自觀照著這永恆的寂寥。江水潺潺,繞過芳草萋萋的初春之野;皎月空靈的清輝,傾瀉在漫漫春山上、花樹間,彷彿散布了一層潔白的雪。一艘華貴氣派的御舟,泊在橫斜的花枝下、煙波間、月華中。

晏荷影呆望這月、這山、這江、這花,為這無盡的美景而惆悵、迷惘了。趙長平一直留意她的神色,這時笑道:「晏姑娘,怎樣?本宮沒騙你吧?這月下游汴河,感覺是不是更好?」

晏荷影回首,嫣然一笑:「今夜真是托太子殿下的福了,真沒想到,在這北國之地,居然也會有此等不輸於江南的景色!只是,如此良月,卻須人越少,賞起來才越有味道,怎麼偏有些不識趣的,要來礙人家的眼?」說時,瞥了一眼一個離她和趙長平遠遠的,坐在船尾,縞衣如雪、沉默無言的人——是縞衣,上無一絲雜色,更遑論金龍圖案;而他的髮髻上也未簪金冠,只以一根雪白的絲帶束住了光潔整齊的頭髮。趙長平微笑:「哦!宸王世子是本宮邀來的,他懂得多,能給咱們說些個笑話,助助興。」

晏荷影撇嘴:「懂得多?」她細細端詳趙長平,「太子殿下怎麼竟謬獎別人,看低了自己?難道……太子殿下您不就是這天底下最富才學的人嗎?」趙長平粲然笑了:「原來,本宮在姑娘眼裡這麼好?」

晏荷影斜眼瞟著那個白色的背影:「當然了,您非但年少英武、文採過人,最難得的,是又體貼溫柔。唉,這世上哪個女子若竟不傾倒於太子殿下您的風采,那她也真是瞎了眼、昏了頭了。」

趙長平目光閃爍,瞟了瞟她:「唉……奇怪的是,那些女的,偏還是個個都瞎了眼、昏了頭,她們居然以為,一個小小的王世子,硬是好過我這個儲君,做一個世子妃,卻要比做太子妃更尊貴百倍。」

「誰說的?」晏荷影搶白,聲音太大,連自己都覺得刺耳,「我就不這樣想!」趙長平瞥了瞥她:「姑娘的意思是?」晏荷影對他飛了個媚眼:「太子殿下要是不嫌我資質粗陋、出身寒微,我……倒是願意,做您的太子妃。」

趙長平怔住,半晌才相信自己的耳朵沒出問題。「哈哈哈……」這一陣大笑聲突兀尖利,嚇得宿在江邊花樹上的一雙白鷺疾展翅,撲稜稜飛去了遠方。「唉,早曉得今晚上有那麼大的一個喜訊,本宮就該傳樂師來伺候,邊賞景,邊喝酒,邊聽歌,那該多好!」

晏荷影卻介面道:「太子殿下,要不嫌棄,我倒是願為您唱幾支曲子,以助雅興。」

「光唱,那也太單調了。」趙長平一瞥右像般凝窒的趙長安,「本宮早聽說世子吹拉彈唱,樣樣來得。來人呀,把去年索特國進貢的那管玉簫取來,今夜,就由世子為本宮未來的太子妃吹簫伴奏。」

玉簫很快取來,呈在趙長安面前。簫比拇指稍粗,長一尺八寸,八孔,簫身雪白,通體竟是透明的。在柔和月色的映襯下,趙長安持在手中的,不似一管玉簫,卻是一泓春水,一泓立時便要自他的指縫間流淌瀉瀝的春水!簫尾系淡青絲絛,上懸精美的龍風玉墜,墜上各鑲小指肚般大的明珠六粒,在系絲絛的地方,簫身之上,鐫有二兩個三分許長的金芝英篆字:「幽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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