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歸來識幼女

他托著的,是一方絲巾,上面用極靈動瀟洒的二王體,題了一首《一剪梅》:瓊樓花飄欲黃昏,桂影闌珊,玉笛飛聲。彩袖含笑奉金樽,酒也銷魂,人也銷魂。暮春時節雨紛紛,青衫香滿,鴛枕微溫。水晶簾外遞殘更,夢過無痕,情過無痕。

這……正是當年,自己贈與蕭太后的絲巾呀!而這首小令,正是自己寫與她的情詞!他的雙手劇烈顫抖,呆望哭泣的子青,良久,方艱難地試探著問:「子青姑娘……你……難道……是?」

子青再也無法自制,撲人他懷中:「爹,爹!我是您的孩子啊!是您和娘十八年前弄丟了的那個孩子啊!」

游凡鳳張臂,緊緊抱住她:「真……真的?」他抖手用絲巾為她拭去眼淚,「你……孩子,抬起臉來,讓爹好好地看看你。」

子青仰臉,讓父親仔細端詳。游凡鳳凝目看了看,亦流淚了,悲喜交集:「呵!是!是!你是我的孩子,你這眼睛,長得跟你娘當年一模一樣!呵!」將女兒擁進懷裡,「太好了,太好了!老天爺待游某實在不薄,竟把我的好女兒,乖女兒,心肝寶貝女兒送回來了!哦,孩子,快起來。」這時他才發覺,父女都跪在地下。

二人相互攙扶著站起,游凡鳳握著她的手,半是憐愛,半是責備:「你呀,你這孩子,想來你早就曉得我是你爹了,可……你怎麼不早點說呢?光只是我也就罷了,只可憐年兒,他找不見你,整個人都垮了,喪魂落魄的,這次他跑去姑蘇送死,只怕,為的是你當日的不告而別吧?你這孩子,怎麼能這樣折騰人呢?」

「爹,」子青又流淚了,「我也是逼不得已呀!」

「逼不得已?莫非,你還沒瞧出來,他對你的那份心?」

「正就是……為了這個,女兒才沒臉見人了。」子青心痛如絞,「他……是我的親哥哥,我……怎麼能……跟他,自己的親哥哥……」她說不下去了,掩面慟哭。

「你瞎說什麼?」游凡鳳驚異得豎起了雙眉,「他怎麼會是你的親哥哥?」

「這……不是您親口說的?」

「我?為父幾時說過這麼荒唐的話來?」

子青一愣,道:「那天,在鳳翔,有個蒙面黑衣人偷襲您不成逃走了,當時,您說女兒不該拼了命來救您……」

未等她說完,游凡鳳已憶起當時的情形,禁不住笑了:「嗨!傻孩子,那是為父順口說說的,不想你居然當了真?年兒怎會是我的親生孩子,你的親哥哥?」

子青一愕:「爹?」

游凡鳳庄容,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回答:「為父說了,年兒,他不是你的親哥哥!」

「可,您當時……」

「為父當時說的,是對他的感情。為父一生飄零,早就把他看成自已的親生骨肉了。」游凡鳳望著窗外隨風搖曳、沙沙作響的參差樹影,嘆了一聲,「他真要是我兒子倒又好了!青兒,你也不想想,以為父的性情,他要真是你的親哥哥,王太后要真和為父有了肌膚之親,為父怎還會讓他娘倆呆在那天底下最冷酷、骯髒、沒人性的皇宮裡?不早帶了他娘倆遠走高飛,過那優哉游哉的好日子去了!」

「可……女兒曾聽說,他的相貌,跟爹您年輕時候很相像?」

游凡鳳眼中掠過了一絲痛楚:「那是因為,為父的容貌長得還跟另一個人——年兒的親生父親一模一樣。是以,他像為父,也就不足為奇了。」

子青破涕為笑:「真的?爹,您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傻孩子,為父騙你做什麼?好,太好了!」游凡鳳又笑又嘆,「今天真是大吉大利,不但我找回了我的寶貝心肝女兒,年兒也找回了他的世子妃。青兒,我們現在就回去,也不用再求什麼醫了,你就是一服最好的葯!有了你,他定能馬上就活蹦亂跳,什麼年災月晦的倒霉事,也就全沒了。」

子青一聽,卻退縮了,囁嚅道:「爹,要麼……這事,還是再緩一緩吧?」

「咦?為什麼?」

「我……原來,做過一些對不住他的事,現在……又騙了他。」

游凡鳳早參透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此時一看愛女心虛情怯的模樣,心念電轉,已約略明白,爽朗笑道:「不怕,不怕!慢說他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即便他真的敢跟你計較,青兒你莫忘了,還有為父這座硬靠山在!」他把胸口拍得「啪啪」山響,「騙了就騙了,待又怎地?好啦,那些雞毛蒜皮兒,從今兒個起不許再提一個字。往後,他要是珍寶樣待你,也就算了,不然,看我不兩耳刮子扇過去,叫他敢欺負我游凡鳳的心尖兒肉,宸王宮堂堂正正的世子妃?」

子青嬌羞滿面,輕輕頓足:「不跟您說了,盡拿人家開心!不許您打他!他……那麼好,怎會欺負我?」

「哈哈哈……才說了個『打』字,就心疼了,真要打起來,那還了得?走,我們快回去,讓他也高興高興。」笑態聲中,父女攜手往外走。

「游大公子,十九年不見,倒仍是清健如昔啊!」一個女人擋住了門——那女人四十齣頭,宮妝宮髻,長身玉立,面容蒼白。

游凡鳳一看對方,立刻驚異了:「蕭絢,是你?」而子青一震,立刻臉色比蕭絢還白:「姑姑!」

蕭絢眼角斜瞟游凡鳳:「怎麼?游大公子,會在這兒見到我,沒想到吧?」

游凡鳳目光一冷:「讓開,我現沒工夫陪你,我和我女兒要出去!」

「哦?游大公子的女兒?恭喜游大公子,賀喜游大公子啊!輕輕鬆鬆,半點兒力不費,就白揀了一個好女兒!」蕭絢冷瞥子青,「子青,我養了你一十八年,莫非今天,你就要這麼甩甩手,跟你老子走人了?」

子青對她顯然頗為畏憚:「姑姑,您今天……就放我和爹走吧。您的養育大恩,我異日一定會回來報答的。」

游凡鳳大為驚異:「孩子,你是她養大的?」子青輕輕點頭:「嗯!」

「哼!豈止是一把屎、一把尿地養大?我還手把手地教她讀書寫字、吹拉彈唱、歌舞承迎,唉!畢竟不是自己肚裡生出來的呀,翅膀才一硬,就揀王宮的高枝飛。」蕭絢撇嘴冷笑,「真是老鼠的崽子打地洞。十九年前,當爹的使完了人,一掉屁股就走了。現在,女兒也要學老子的樣!」

游凡鳳緩緩轉頭,一雙冷電般的眼睛逼視蕭絢:「這麼說來,十八年前,從你姐姐手裡騙走她的,就是你嘍?」

「不錯!」蕭絢凜然不懼,「我不但騙走了她,還殺凈了你游家全族的人!」

游凡鳳雖已料中了三分,但此時聽她親口承認,仍心頭大震。他眼中寒光大熾,臉上綻出了一縷緊接著一縷、連綿不斷的殺意:「你何以要這樣做?」

蕭絢悠閑地踱了兩步,不再擋著門口:「當年,在遼宮思鳳樓的那七個月里,你只知道蕭綽喜歡你,可你知不知道,當時我心裡也有你?可你卻一點兒也沒留意過我和我曾對你說過的那些話。後來,你玩膩了蕭綽,居然一撒丫子就跑了,沒辦法,我只得馬上追去江南,可你卻不在……」

「找不到我,你就殺了我闔府幾百口人,又放火燒光了我的家?」游凡鳳憎恨、悲慟、困惑一起湧上心頭,一個口口聲聲說愛慕自己的女子,又怎麼會對自己的家眷下那種毒手?

「怎麼?不可以嗎?」蕭絢嫵媚地笑了,「為了引你現身,我也是迫不得已呀!在接下來的一年裡頭,我天天就坐在焦土爛瓦前,等著游大公子你趕回來。到時,我就說,在我來以前,這裡就是這樣了。然後,我再陪你一道去尋仇,順便和你白頭偕老。可惜,等了那麼久,沒等來驕傲的游大公子,卻等來了蕭綽的信使。哈哈哈,原來,她已經為你生了個小賤人!反正,這個野孩子游大公子肯定是不會養的了,那乾脆就讓我替你養了吧!等養大了,再把她送回遼宮,做個蕭綽役使的奴婢,哈哈,那情形,真是只要想一想,我也覺得說不出的解氣!過癮!」

游凡鳳面凝寒霜,但眼中卻要噴出火來:「蕭絢,你到底還是不是個人?」

「人?當然是啦!不但是,我還是一個也會愛、也會恨、也會傷』心、也會痛苦、也會想得到自己喜歡的東西的人!女人!姓蕭名綽的浪貨,是我姐姐?她算我的什麼姐姐?」蕭絢眼中滿蘊怨毒,「打我懂事的那天起,她就騎在我的頭上拉屎。在大人眼裡,她永遠都比我乖、比我漂亮、比我聰明、比我聽話、比我懂事,也比我會討大人的喜歡。無論有什麼好的,都是給她,所有的一切全被她搶了去。地位、名份、尊號,還有你,這世上第一個讓我看上了眼的男人,也被她搶了去。什麼都是她的!我的這個太后姐姐給過我什麼?什麼都沒有!反而因為她,我被冷落、被忘記、被撇在一邊。這世上的人,沒一個好東西!你們個個都欺負我,讓我難過。哼!你們讓我難過,我憑什麼讓你們開心?我就是要讓你們一家三口骨肉分離,天天忍受那種所求不得、所想不遂的痛苦!」

游凡鳳握劍的手因用力而骨節發白:「天幸老天長眼,終究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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