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此身苦淹留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將東京城妝裹得一片潔白,似是要將這人世間所有的骯髒、不幸、痛苦和不平都遮蓋起來。實在太冷了,宸王宮的二十八名宮門侍衛全縮在耳房中,圍著四爐熊熊旺火,就著十幾樣鹵燒,有滋有味地喝著一錢銀子一弔的鍋燒酒。

侍衛老甫仰脖,把最後一滴酒倒在舌尖上,咂了咂嘴,滿足地嘆了口氣:「也就這兒了,要換作其他王府,當班期間,誰敢躲在屋裡頭避寒喝酒,那不是活膩歪了嗎?」

侍衛小彭把一塊醬肉扔進口中大嚼:「我就是想不明白,世子殿下恁好的主子,怎麼就有恁多的混人想殺他?這次被擄了去,傷成這樣,才被馮先生救回來。嘖嘖嘖,你們是沒瞅見,那晚我被馮先生從熱被窩裡叫起來開門的時候,還以為,他乘來的那輛車上,躺著的殿下是個死人……」

突然,房外有人尖聲召喚侍衛。老甫一愣:大冷的天,誰會來?吩咐小彭出去看看。小彭順手戴上寬檐帽,出門一抬眼,大驚:王宮大門前,寬闊的雪地上,黑壓壓全都是人!階上階下,列隊肅立著數百侍衛、太監,這些人,層層簇擁著一乘極尊貴氣派的明黃鑾轎,鑾轎轎杠漆成硃紅色,轎帷及轎的四壁全綉滿了精美繁複、華麗耀眼的金龍。

包承恩見小彭出來,叱道:「你是宮門侍衛?快打開宮門,萬歲爺駕到。」小彭腿一軟,跪倒在地,這時屋裡的侍衛也聽到了包承恩的傳宣,吃驚不小,紛紛衝出來,將宮門打開。一名機靈的侍衛跑進門內,徑奔內府去尋王宮總管和景行。鑾轎抬進三門內,和景行及一群書辦、文吏才急急惶惶地迎上來,遠遠望見鑾轎,眾人忙避在道旁的雪地里磕頭。轎內一威嚴的聲音問:「世子現在哪兒?」

和景行頭也不敢抬:「啟奏萬歲爺,殿下在他的寢宮——長生殿中殿,娘娘守著他,倪太醫帶了太醫院的七位太醫,正在給殿下請脈。禮部的十二位大人也一早就來幫同照料了。」

「他的寢殿原來不是在後殿嗎?」

「回萬歲爺的話,後殿三面臨水,太冷了,是以娘娘吩咐,已將殿下移到了中殿。」

「嗯,去長生殿!」長生殿內八個加了鏤花銅罩的金絲透雕大地爐中,從益州潁川進貢的「金核兒棗」炭燃得正旺,將整個大殿內烘得暖意融融。倪太醫及七名太醫,還有禮部的十二名官員各側坐在金絲楠木椅上。倪太醫躬身對淡綠紗幕後的尹梅意道:「娘娘無需焦慮,殿下的那一處劍傷雖重,但依今日的情形來看,卻並非無救。」

尹梅意語音低微:「倪太醫您的意思是?」

倪太醫恭敬地回道:「回娘娘的話,凡胸脅重傷,血必壅瘀而多疼痛,輕者走膈上,重者人心臟。人心者神昏目閉,人事不知,牙關不開,痰喘息扇,此乃瘀血堅凝不行也,難以回生……」

「啊!」尹梅意失聲驚呼。「娘娘莫急。」倪太醫忙道,「殿下傷勢雖重,但幸虧受傷當時,馮先生就封住了殿下傷處的穴道,止住了流血,又讓殿下服下了『奪魂續命丹』,然後又用真氣護住了殿下的心脈,加之臣等這幾天開的湯藥也見了效,是以殿下絕不會有性命之憂。今天臣等商議,要把那方子換一換。」尹梅意問:「換成什麼?」

「哦,臣剛才已在殿下心口傷處貼了一劑『救運至聖膏』,在膏藥融化時,加入當門子五錢,護住了殿下的元氣。另臣等所開的『白薇固脫湯』,水煎後,現在就可以灌服。方才臣還針灸殿下的百會、膻中等穴,可能再過小半個時辰,殿下就會醒了,只須靜心調理,一個半月後,殿下的身子就會有大起色。皇上已曉諭臣等八人,每天都要來為殿下請脈。娘娘請寬心,殿下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只要妥加調養,三個月後定能痊癒……」

「皇上駕到,殿內人等接駕!」隨即,厚重的綉錦門帘由兩名小太監打起,皇帝緩步跨了進來。一殿人慌忙全跪伏於地,大禮參拜。

皇帝淡淡地掃了一眼:「倪太醫,世子的傷好些了嗎?」

「啟奏皇上,殿下的傷雖重,卻已無大礙,可能再過一會兒就能蘇醒。」皇帝滿意地點頭:「盡心治,只要世子大好了,朕自有封賞。另外,自即日起,他的脈案、藥方,每天都抄兩份,一份留底,另一份送來給朕看。」他從進到大殿後,便一直凝視著那淡綠紗幕,這時,他冷冷地令眾人都出去等候。所有的人都起來,垂頭退出了殿外。

皇帝痴望紗幕,良久,方長嘆一聲:「梅意,你還是不想看見我嗎?」

尹梅意癱坐椅中,臉色在剛才皇帝才進殿的一瞬間,已變得比身上的白衣還要白,她望著紗幕外那個影影綽綽的人影:「非是臣妾大膽無禮,敢不拜謁聖上,實是男女有別。而臣妾又是一孀居之人,是以不敢以臣妾的不祥之身,衝撞冒犯了聖上。」

「你……」皇帝的聲音也發顫了,「梅意,你不要這樣說,不要這麼冷淡我。」他霍地衝過去,一把掀開紗幕,「二十三年了,你才進過幾次皇宮?而且有哪一次你是來看我的?我等你已經等了二十三年了!梅意,你究竟還要躲我躲到什麼時候?你還要讓我再等你多久?」

乍見他,尹梅意魂飛魄散,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皇帝痴痴地凝視她,她還是那麼柔弱,那麼清麗如夢。燭光的映照下,她的整個人在這一刻彷彿都已經變做了透明。日思夜想的伊人,雖然就在眼前,可又好像隔了千重山、萬條水,遙不可及,似一個春夜裡飄渺的幻夢,迷離恍惚,不可觸摸。

尹梅意也痴痴地凝視著他,全身輕顫,猶如一樹被寒風吹襲的梅花,髻上的那支白玉雙纏梅枝簪也瑟瑟晃動,眼中清淚無聲地湧出,一層又一層。這種無聲的啜泣,皇帝看了,更覺摧肝裂膽般的劇痛。

「你又何苦再來?何必再等?臣妾這個未亡人,早已……心如死水了,聖上……又何苦來再起波瀾?」

皇帝潸然淚下:「梅意呀!都二十三年了,你還說這種話,還是不肯原諒我。你還記著那一夜,天!」他以手撫額,「到底,你要讓我等到哪一天,你才能忘了那一夜?我真的從來都沒想過要殺死父皇和那些人呀!那都是馮得志擅作主張,我當時只想殺趙裕仁一個人。為這都已經過了二十三年的陳年舊事,你還要懲罰我、折磨我到什麼時候?」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他,此時滿面淚光,如一個溺水將死的人般,向愛人無助地伸出手去,「梅意,求求你,就答允我,來做我的皇后吧!中宮那個位置,我已經為你留了二十三年……」

「哐當!」一聲暴響響起!泣不可抑的二人一愣,側耳一聽,是中殿!未待二人有所反應,又是一聲。尹梅意忙一拭眼淚,向後奔去,轉過金漆屏風,見趙長安仰卧在錦衾緞被的擁簇之中,雙眼微張,鼻翼扇動,狀極痛楚。她大驚,復大喜:「年兒,你醒了?是不是身上哪兒不舒服?」趙長安頭慢慢轉向床里:「沒有……」

「沒有?那你摔的什麼杯子?砸的什麼碗?」緊隨尹梅意進來的皇帝面凝寒霜。尹梅意低聲勸止:「年兒他才醒,腦子還不太清楚……」

「你退下去,朕有話問他!」尹梅意一怔,記憶里,皇帝還從未用這麼嚴厲的語氣喝令過她。她看了看對方不容置疑的臉色,輕嘆一聲,出去了。大殿門關上了,除了燭花爆燃時「噼啪」的輕響,再無一絲其他動靜。皇帝恨恨地逼問趙長安,何以要千里迢迢地跑到姑蘇去送死?趙長安仍然面向床里,不回頭,也不做聲。

見他倔冷如此,皇帝語帶威脅:若他今後再敢有類似愚行,他就會讓無辜之人來為趙長安殉葬!

一語剛畢,他見趙長安渾身輕顫,心疼,氣憤,更是困惑不解:「年兒,你到底怎麼啦?三個月前,你那趟出京,究竟碰到什麼讓你傷心的人,或是什麼令你傷心的事了?你要沒命地作踐、敗壞自己?那人是女的嗎?她是誰?你告訴朕,朕一定能讓你稱心如願的!嗯?」

趙長安仍不回頭,仍不做聲。皇帝氣極,也迷惑極了:「你倒是出氣呀!蔑視君上,戲辱天子,還動不動就尋死覓活的,你當你的一條命就全是你自己的呀?你想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娘?還有……朕?你倒是說話呀!」

趙長安慢慢地轉過頭來,眼神空空洞洞,與死人已沒有分別:「臣……罔顧……皇上和朝廷的恩典,屢行……不……不忠不義……不孝之行,上愧對……聖上,下無顏見……母后,臣現有一事,想懇請……聖上的恩准。」

「何事?」一皇帝隱感不安,「你先說出來讓朕聽聽。」

「臣自覺……塵緣已盡,願落髮……為僧……」「啪!」他臉上被狠狠地摑了一掌。他沒有反應,好像這一掌,打的並不是他。

望著他那蒼白面頰上慢慢顯現出來的紅腫指印,皇帝咆哮如雷:「出家?做夢!永遠也別想!沒朕的旨意,天底下,看哪家寺院敢為你剃度,敢收留你?遁入空門?這種糊塗心思,你最好立刻就收拾起來!現在你給朕聽好了,你是宸王世子!你現在身份尊貴,以後還會更加尊貴!什麼死?什麼活?什麼在家?出家?從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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