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菊蕊獨盈枝

東京十月,正是賞菊的絕好時節,而賞菊的絕好去處,是城南的培節樓。此處非但酒肴精潔,廚藝上乘,最難得的,是樓主人沈瘦菊親手培植的上萬株名貴的菊花。除金光、玉簪風、香雪球、長春菊、福壽全、風香九重等,這裡尚可賞到千雲聚、巧妝三秀、雪花瑩、流香等世間罕見的名貴品種。但真正能令皇子王孫、豪門公卿趨之若鶩的,卻是這裡的一盆「皇菊」。此菊花異常名貴,宋境內只有兩盆。一盆在皇帝的寢殿——乾清殿內,而另一盆便在培節樓。「皇菊」之名,也是皇帝御筆親書所賜,這一來,愈發增其矜貴嬌艷。

所以,每到此菊怒放之季,便是達官貴人蜂擁而來之時。但培節樓雖軒敞,卻也容不下那麼多高雅之客,是以,但凡能進得樓門,特別是上得樓之最高層飲酒賞皇菊者,便絕非泛泛之輩了。

這天,薄暮時分,一陣陣席天卷地而來的北風,颳得人無不縮頭,雖未落雪,卻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冬雨。一層冬雨一層寒,一陣風過,夾雜著三兩根雨絲,令得樓下園外在廊下佇候的侍衛,僕從們不約而同地縮肩抱手,渾身哆嗦。但坐在樓最高層的主子們,卻因樓中燃起的幾十支來自南越、粗如兒臂的蜜燭,再加上樓板上添置的八隻黃銅獸爐燃起的青焰,紛紛解裘除氅,仍額上見汗。

不過酉正二刻,樓已滿座,但正對皇菊的那張嵌牙點翠花鳥紋紫檀木桌,三張嵌牙點翠花鳥紋紫檀木椅卻仍空著。於是,便有一些乘興而來又未訂座的貴人,令下人去向沈瘦菊情商。但沈瘦菊一聽,頭當即搖得要栽落下來:「不成,不成!這座是福王爺訂下的,老朽可不敢讓。」知這副座頭竟是福王所訂,眾貴人無不色變,訕訕而退。

直待戌正初刻,眾人酒興已然酣暢之際,方聽樓下車走雷聲,聽動靜,足有十七八輛大車。隨即樓梯聲響,嘈嘈雜雜地上來了一大群人。環佩叮咚,衣裙窸窣。人未到,已先有一股似麝非麝、似花非花的馥郁香氣襲來。

這三樓因人太多,故所有皇子王孫的僕從均不得上樓。而此時上來的這群人,足有三四十之多。有幾位貴人不禁皺眉:哼,老沈這老油條,本王的僕從他不讓上來,而現在這人,一氣帶了這許多人上來,他怎又不吱聲?

眾人不禁抬頭,見從樓梯口裊裊娜娜、蓮步輕移,先上來了兩隊二十名少女。這群少女,或著紅衫,或系綠裙,或簪玉釵,或挽團髻,人人明眸皓齒,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竟都是世間難得一見的絕色。眾女執笛、簫、笙等,目不斜視,款款行至樓正中的桌旁站定。接著上來的,是一十六名彪悍魁梧的青衣侍衛,最令眾人驚訝的是,這一十六名侍衛,竟是一般年紀、一般個頭,甚至胖瘦亦是一樣,入眼一看,煞是整齊。

眾達官貴人本就擺慣了排場,但此時一見這等排場,仍自嘆弗如。等三十六人俱圍著檀木桌站定了,才見樓梯口又有三人款款現身,但眾人卻都如只看見了一個人一般。這人的年紀並不大,比他左右的兩個人都要年輕得多,但無論誰一眼就可看出,他就是這群人的主子。眾人之所以這樣認為,不是因為他身上名貴的雪山狐裘袍,也不是因為他腰中的通犀玉帶和腰上所懸的太玄劍,更不是因為他發上簪著的鑲珠嵌玉朝天冠,他之所以令人注目,是因為氣度和風姿!

有些人,彷彿天生就比別人高一等,比別人尊貴,而這人,這個剛在檀木桌首座坐定的人,無疑就是這種人。在場人人均想:天!天底下竟還會有如此出色的人才!只看他的相貌,倒與趙長安比毫不遜色,不過,趙長安卻沒有他那股子讓人一瞅就眼暈的驕矜傲慢之氣。

樓欄邊坐著的一個穿寶藍鑲毛邊長袍的青年,低聲問同伴:「十一弟,你交遊闊,人緣廣,一定知道這人是誰。」

「二哥,這種排場,這種相貌,又這麼驕橫,天底下,除了福王石崇生,還能有誰?!」

那二哥微訝:「原來,他就是和十九弟齊名的福王?」。

「哼,什麼東西?也配跟十九哥相提並論?」

那二哥對石崇生的了解,顯然沒十一弟來得深:「跟他來的兩人我倒認得,胖的是國舅爺范玳,瘦的是肅平侯甄慶壽,可他明明是親王,怎麼卻姓了石?你快說與我昕聽。」

十一弟故作驚異:「咦?二哥,你也未免太孤陋寡聞了吧?竟是連這麼一樁轟動一時的朝中大事都不曉得嗎?」二哥笑斥:「你曉得我素來不喜歡留心這些。別賣關子了,快快與本王從實招來,不然,等下回府,看本王怎麼拾掇你!」

「哎呦!奴才好怕!」十一弟伸舌、縮肩、抬手,作恐懼狀,然後才笑嘻嘻地細述,何以本為皇室宗親的福王,卻姓了石的緣故。

原來,石崇生之母黃貴太妃在先帝在世時甚得寵幸,故她所出之子也得沾恩崇,遂名崇生。先帝龍馭賓天后,皇帝繼位,對這母子禮遇不改。九年前將他晉封王爵,並送黃貴太妃與他同到封地晉州就藩,如此處置,在諸王中算是格外優隆的了。大宋此時的六王中,位號以睿王趙長佑最貴,但宸王世子趙長安卻最得天子寵愛,排列第三的就是福王了。可他卻有一點是趙長佑、趙長安都無法企及的,那就是他是二人的叔叔。是以,趙長佑、趙長安若見了他,也須跪拜磕頭,無形中,他倒成了諸王之首。

因他久居封國,從不來京,是以東京的王孫公卿沒幾人識得他。他不但相貌出眾,且因母親當年得寵之故,家財亦富可敵國。而據傳,武功也可與趙長安並駕齊驅。

不過,與趙長安不同的是,此人極好美色,只須得知何處有絕色的姝麗,必千方百計搜羅而來,充斥王府。他年少多金,貌美才高,天下少女因此而著迷的也大有人在,一時天下美女似都已齊聚福王府了。但是,此人尚有一令人皺眉之處——心性狹隘,真正睚眥必報,以至天下皆聞。但去年春天不知何故,皇帝突然下了一道措辭嚴厲的聖旨,罰了他半年的薪俸。這倒也罷了,最奇的,卻是將他從皇室玉牒中剔除,命他改姓「石」。本來,這事就已經很可疑了,而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卻是天子對他的致禍之由秘而不宣。難道,他闖的禍,竟是下作得不能與天下聞的嗎?

「哈哈,這樣也好,現就只剩下十九哥一枝獨秀,『晉趙』卻成了『晉石』!」二哥正想再問問石崇生究竟因何由趙變石,卻聽「晉石」那邊笛,簫、笙、管,已輕歌曼舞起來了。但弦歌才吹,舞袖方舉,石崇生便皺眉喝道:「停!」

眾女不知他因何不快,盡皆驚惶,起舞的兩少女當即臉色煞白。卻見他正瞄著一個斜靠樓欄、面朝欄外樓下的萬株寒菊、背對眾人的人。

這人歪歪倒倒,金冠斜簪,白袍亂披,那襲原本雪一樣白凈的絲袍上,現卻這一攤,那一汪,滿是酒漬、菜汁。他早就癱在那裡了,手中竹笛正左一高、右一低地胡吹。說也奇怪,他這樣有一腔沒一調地亂吹,笛聲卻是道不盡的蕭瑟凄涼,令聞者無不惻然。

方才石崇生現身時,眾人無不注目,唯獨他全不理會。這時,他仍在嗚嗚咽咽地吹笛。甄慶壽亦皺眉,喝一聲:「喂,那廝,別吹了,卻掃了王爺的興緻!」他當然也清楚,這樓上的人非親即貴,但石崇生既位高爵尊,且三人在到這兒之前已灌了不少的酒,這時酒勁一湧上來,自然自己是老大,天是老二!

欄邊人倒也聽話,放下竹笛,頭擱在膝上,一動不動。

石崇生面色方霽,於是,一輕紅紗衫與一淡紫綢裙少女,雙雙踏上織錦波斯地毯,高揚彩袖,相對翩翩起舞。弦歌悠揚,舞姿曼妙,樓中的五六十人一時都看得呆了。

二哥、十一弟頻頻點頭:「此舞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賞?不道今晚,我們倒托福王的福,也過了一回眼癮了。」眾人均如痴如醉,只有那欄邊人已因酒飲得太多太猛,昏睡了過去。

舞姿翩躚,一曲將盡,弦歌漸漸慢下來。兩少女這時非但額上未見一粒細汗,相反卻臉白唇青,倒像被凍壞了。但樓上這麼熱,便是那些身著薄絲涼衫、靜坐觀舞的人亦渾身冒汗,又怎會凍著這兩個起舞的女孩兒呢?

曲聲一停,石崇生拊掌:「爵爺,小侯爺,本王此曲編排得比爵爺府上的《玉瓊枝》精彩嗎?」

范玳舌頭早大了:「好,比……愚兄府里……那些……上不得檯面的奴才們,強多了。」甄慶壽卻一撇嘴:「王爺剛才把這支《勸流霞》吹得神乎其神,可看下來也不過如此嘛!」

「哦?小侯爺不覺得好?酒不夠!酒不夠!」石崇生微微一笑,笑容在明亮燭火的映照下燦然生輝,「擎酒來,為二位貴客敬酒,酒夠了,就什麼都好了!」

頓時,兩少女慘然變色。這下眾人都不懂了:府中的歌姬舞伎在筵席上伺奉侑酒,原極尋常不過,何以此刻看二女神氣,操此侑酒之役,倒像是要送死?

二姝各端一盞酒,向范玳、甄慶壽行去。紫裙少女顯然靈慧些,腳步疾趨,已搶到了范玳面前,躬身:「請爵爺寬飲此杯!」說時語聲發顫,大有乞憐之意。而紅衫少女見同伴已搶了先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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