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 最毒婦人心

趙長安在大興善寺一呆就是三天,三天時間裡,晨鐘暮鼓、明月松風,塔影梵聲、清泉白石,但他的心卻越發亂了。第三天午後,皇帝派來太監,詰責他為何三日不朝,是沉迷於佛法禪意,以至於私而忘公了嗎?言中有意,他不能再逗留不去了,那樣的話,皇帝會遷怒於大興善寺的僧眾。

可當王轎歇在長生殿殿階下時,他雙腿卻灌鉛般,才上了一半台階,就見晏荷影正站在玉階盡頭,居高臨下,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瞟著他。

那冷冷的,沒有一絲熱氣的目光!他愈感乏力,待在中殿坐下,晏荷影踱到他面前,仍用那種冷冷的,甚至可以說是冷酷的目光逼視著他。他不敢抬頭,一擺手,一殿太監全躬身躡足退出了殿外,逃離這個氣氛壓抑得叫人喘不過氣來的地方。

沉默良久,晏荷影聲音不帶一絲起伏地問:「我恭候世子殿下的一王駕已經三天了。這三天,尊貴的世子殿下去了哪兒?」

「大興善寺。」

「大聲點,我聽不到!」

「大興善寺。」

「喔……原來,殿下是拜佛去了?怎麼,心虛了?去求佛祖寬宥自己作下的罪孽?可……」她側目,上下打量,「衣冠輝煌,怎麼我看了,倒像是剛赴了一場慶功的盛宴回來?這次誅除七個逆賊,皇宮中,想來一定歌舞歡宴了三天三夜了吧?」

在見到趙長安前,她一直告誡自己,不要意氣衝動,好讓他能透透徹徹地解釋,這次上官輕寒七人被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她從內心深處,盼望他的確是要誠心救人,而不是如三哥所斷言的那般,是一個以救人作餌,而行誘捕寧致遠之實的陰險毒辣、心計深沉得可怕的惡魔。

但她未料到,這番解釋,竟令她一等就是三天,無法進食和安眠的三天!

三天里,每過一刻,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每捱一個更次,她的全身就寒一層;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折磨得她快瘋了。而等到好不容易才聽到他回宮的傳宣聲,她趕到長生殿外時,卻見他衣鮮冠顯,顯是因宴飲得太倦乏了,竟須由兩名太監攙扶著方能上階,而他的眼睛,則自始至終,就不敢與自己相觸。

她表面平靜,但心中已波瀾萬丈:天哪!天哪!我……我竟又一次被這個……畜生給騙了,又一次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還做了他的幫凶,幸虧三哥、張堂主的頭腦不像自己一樣昏聵,才沒讓他的毒計得逞!

她接著冷聲問道:「這次慶功宴,本來是要開足七天七夜的吧?」

趙長安無言。「只可惜,寧逆首沒來自投羅網,剩下的四天歌舞,敢是要留待寧逆首的人頭落地之時,再繼續?」

趙長安無法開口,眼前晃動著的,是上官輕寒七人就刑時那閃閃發光、明亮動人的雙眼,那明凈坦然、淡定從容的微笑。在那般懾人心魄的目光和笑容面前,他無話可說。

「這次,您怎麼不喊冤了?不說有人誣衊毀謗尊崇高貴的世子殿下了?」

趙長安扭臉,避開那森寒的逼視。但晏荷影放不過他,繞到一側,盯著他的雙眼:「從前,你總是怪我不給你解釋的機會,現在,我倒是給你機會了,可你怎麼又啞巴了?開口呀?」他依舊沉默。

「那……我給您提個頭吧!」她將一張書簡遞到他眼前,「是你的嗎?」

他接過書簡,這一看,人眼心驚:書簡皮紙,施粉加蠟,再以泥金繪製出冰梅圖案,右下角有宸王宮的小長方朱記,正是皇室御作坊奉皇帝欽命,為他特製的梅花玉版箋。但最令他瞠目結舌的,是箋上那工工整整的一筆字,自己的字!以飛白書之:

宸王世子鈞旨:

今特令京畿九門御史,皇城禁軍並安平、寶定、鳳翔、靈遠、貴清五縣縣衙諸役,於……九月十五夜於京城集合,著令九門御史封閉九門,禁絕一眾人等出入,以防有不法之徒擾亂法場。另著禁軍三千人前往四海匪會,緝拿一干匪眾,勿稍疏縱。

五縣班頭、衙役、軍士均由各自縣令帶領,於十六日辰時正刻,潛伏京郊少陵原,候逆首寧匪等賊至後,突襲擒拿之,如遏抗拒,可當場格殺。此旨以四百里加緊勘合封折,剋期傳至五縣縣衙,不得延誤,違者以誤軍情罪論處。欽此!

字跡氣韻生動,行文則自有一股懾人的威勢。晏荷影端詳他漸漸發白的臉色:「殿下,這是您的鈞旨嗎?」

他怔了半晌,低低應了一句:「這……是……這是我的字!」

「哈哈哈……」她悲愴至極,「天哪!你怎麼不開開眼哪,竟容這種畜生活在世上?怎麼竟讓我遇見這種畜生?還被他一次兩次三次地欺騙?」趙長安起身,垂頭疾步向外走去。

晏荷影已然大怒:「站住!怕什麼?我又吃不了你,莫讓尊貴的世子殿下吃了我,就謝天謝地了。送我走,立刻送我去東宮!我寧願跟那個真小人在一起,也不想再看見你這張讓我噁心想吐的偽君子嘴臉,至少那個人作惡的手段和心計沒有世子殿下這般高明,跟他在一處,我用不著時時刻刻都提防著,不知在世子殿下的哪一句話、哪一個眼神上,又中了你的圈套!而且,也不用天天看你那一臉無辜的樣子,聽你那滿口無辜的解釋!」她逼到嗒然若喪的趙長安面前,悲傷、痛恨、鄙夷、厭惡地看著他蒼白如死的臉,「求求你,尊貴的世子殿下,莫再裝出這麼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來,成不成?我什麼時候惹著你了,得罪你了,冒犯你了?你要這樣地哄我?欺我?騙我?耍我?求求你,給我句真的,行不行?做的時候那般狠毒,可說,又怎麼說不出口來了呢?」

趙長安知此時的她已經瘋狂,不可理喻,且那些「真話」,他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只一閃身,繞過她,便要出殿。但她不容他就這麼輕易逃開,一把已攫住了他的袍袖。

緊接著,憤無所泄的她,「呸」的一聲,一口唾沫惡狠狠地啐到了他臉上。他猝不及防,頓時怔住了,隨即意識到,這種羞辱,是他自出生至今從未經受過的,一時眼前、腦中一片空白。

晏荷影亦被自己這舉動嚇呆了,她呆望趙長安,被巨大的恐懼感迫得不能呼吸,但恐懼源自哪裡?卻又茫然。良久,趙長安彷彿噩夢方醒,從懷中掏出絲巾,用最優雅的動作拭凈唾沫,然後,手指一松,絲巾飄然落地。他夢遊般轉身,緩緩走到一張案桌前,雙手撐扶桌面:「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凝視桌面上的大理石花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然後,他就笑了,笑聲先還克制,隨即便如暴發的山洪,咆哮洶湧、不可抑止。

狂笑!全沒了一貫的閑逸從容,丟了優雅,失了儀態,他笑得好像街邊上一個因剛剛拾到個金元寶而高興得患了失心瘋的乞丐,狂笑!他笑得如此厲害,以至流出了眼淚。他倏地轉身,逼視手足無措的晏荷影:「事到如今,我又何必再瞞?」

「不錯,傳世玉章的確是我拿的。當初,我假裝偶然遇到姑娘,事實上,在錢塘關時,那寶貝我就已然到手了,哈哈哈……曉得為什麼我已得手了,仍陪著姑娘顛來跑去的窮折騰嗎?嗯?那是因為,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該讓你這個卑賤的民女,做我的側嬪好呢,還是一名低微的常在?」

晏荷影渾身顫抖,一步步倒退。

笑聲漸漸低下去了,但他臉上的淚痕猶存:「可後來,你的家人找你找得實在太緊了,我可不想為個女人壞了我的大事!這才送你回去,可你爹你哥卻仍到處追查我,要把傳世玉章拿回去,哈!我好不容易才把它搞到手,怎能再拱手讓出?所以我這才殺了你爹,又弄殘晏雲孝。」他桀桀陰笑,「當時,我明明可以一刀就殺了晏雲孝的,把他像剁豬肉一樣剁成幾截……」

「別說了,求求你,別再說了!」晏荷影淚流滿面,雙手掩耳。

他快意地笑著,一步一步逼向前去:「為什麼不說?你不是一直都盼望著,我親口說出真相的這一天嗎?」他目光狂亂,「我不殺他!我為什麼要殺他?我要他活受罪,受活罪!讓天底下所有的刁民都來瞧瞧,敢糾纏我趙長安,尊貴的宸王世子殿下,會是個什麼下場?」

晏荷影尖叫,一掌就往他臉上摑去,趙長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獰笑:「我奉勸姑娘,千萬莫再招惹我!要是惹翻了我,以姑娘這麼聰明的人,應該想像得到,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在等著姑娘!到時候,我讓你活不得、死不成,永遠後悔為什麼要生到這個世上來!」他細細欣賞她眼中的絕望、憤怒和憎恨,「其實……姑娘該高興才是,我這輩子,玩過的女人成百上千,可唯有在姑娘身上,花費的時日和功夫是最多的。」他輕輕一搡,將她推坐椅中,這時的他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差點兒……就得手了,只差一點點兒,就讓你心甘情願地任我擺布。」他斜睨晏荷影,「那七個逆賊,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就敢來謀刺我——尊貴的宸王世子殿下,皇上最寵的紅人?哈哈,救他們?做的什麼青天白日夢?要不是為了在姑娘面前充一回正人君子,我早把他們凌遲十次了。天底下,也只有你這傻大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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