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莫厭金杯酒

晏荷影一怔:「這就是緣滅劍?」

「嗯。」趙長安點頭。

「可……這明明就是條腰帶嘛!」趙長安捏住帶鉤,往外輕輕一拉,明亮閃爍的燭火下,只見一柄其薄如紙、長三尺八寸、寬僅二指的長劍,已呈現在二人眼前。這劍劍身晶瑩清亮,竟是透明的,靠近劍鍔處,刻有八個芝英篆金字:緣由天起,分隨人滅。

整柄劍如一泓春水在桌上閃爍,似凝似散,若流若止,撲面一縷淡淡的清寒之氣,泠泠入骨;劍上的那一縷寒氣,已在剎那間傳遍了看著它的人的全身。這寒氣深入骨髓,透進心底,令你無法不顫抖、不心悸、不恐懼!

晏荷影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這……這就是緣滅劍?為什麼叫緣滅?是因為這八個字嗎?」趙長安凝目寶劍,眼光漸漸轉為痛楚:「不,之所以劍名緣滅,那是因為,世間的任何人,只要被此劍劃傷,即便傷口極小,那傷者全身的鮮血,也會不能凝固,而從傷口流盡淌干而死。那這人跟這個世界的緣分,也就盡了。」

晏荷影渾身發冷:「莫非,就沒有辦法救?」

「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把傷者受傷的部位,立刻用另一件兵刃儘快截去,若傷到手指,就斬去手掌,劃傷的地方若是小腿,就立刻從膝蓋處砍下那條腿來。」

「那傷在了胸口、腹部,又怎麼辦?」

趙長安黯然搖頭。晏荷影立覺一股寒氣直透自己的心底。趙長安目中痛楚愈甚:「當年,我初戰五老教的六名長老時,功夫並沒有今天高,但我卻倚仗此劍,殺死了他們。其實,六人中,只有兩人是被我刺中心口,剩下的四人,不過身上的某處被這劍割破刺傷了,結果……後來的血王苗絕天、蔣名僧也是這樣!」他仰望窗外的蒼穹,面色蒼白,「這些人的死狀,實在是太恐怖了!一個人的身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血來流?五老教一役,我平生第一次殺人,一下就有六條人命毀在我手上!之後,又殺苗絕天、殺蔣名僧……」

「莫非他們罪不該死嗎?」

趙長安站不住了,跌坐椅中:「他們……畢竟也是一條命呵!該死?若只論他們干過的那些惡事,也許的確該死,可誰又能證實,那些惡事確是他們做的?有時午夜夢回,我甚至懷疑,那些惡事是否曾經真的發生過!就說六長老吧,江湖一直盛傳,這六人雖均年過七旬,但天天仍要姦淫幼女無數,罪惡滔天,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可……五老教一役幾年後,我才得知,六人竟然在孩童時就是已凈了身的太監!還有絕情大娘,江湖中誰不認為她心如蛇蠍、淫蕩無恥?常把美貌的少年男子捉進她的絕情谷中任意淫辱,玩厭後再用酷刑折磨至死。若只聽這個,那她也的確是該死了!可……」趙長安怔怔地望著桌上跳動的燭焰,「絕情谷中的四天四夜,江湖上傳得驚心動魄,實際上,我跟她根本就沒動過手。」

晏荷影大驚:「啊?你們倆根本就沒打?」

趙長安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接著道:「我和她,在那漫山的花叢中,曠世的琴聲里,整整聊了四天四夜,越聊我越明白,我錯了,實際上,整個江湖中的人都錯了!她其實並不是惡魔,而是一個被一位大英雄玩膩後拋棄了的可憐女子。即便她的一生都被那個大英雄毀了,她卻一點都不怨他,更沒有半分記恨報復之心。可那個大英雄在做下了這種始亂終棄的虧心事後,卻巴不得她早些死了,那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以,他就四處散布謠是把她誣衊成了一個女妖、女魔、女畜生!」

「那……你最後怎麼還是殺了她?」

「殺她?我怎麼會動那個手,那我還是人嗎?第四天,我打算離開,而且還準備在出谷之後告訴天下所有人真相,還絕情大娘一個清白。可在我告辭之際,她亦提出,想看一看緣滅劍,結果……」他目中淚光瑩然,「她一劍就刺進了自己的心口!」晏荷影怒道:「那……那個大英雄到底是誰?畜生!他叫什麼名字?」

趙長安嘆息:「絕情大娘臨終前,只求了我一件事,那就是,永遠不要讓世人知道那個大英雄對她的傷害!雖然她被他毀了,可就是在臨死的那一刻,她心裡惦著、愛著的,仍舊是他!」趙長安呆望雙臂,似乎又看見了那位躺在自己懷中、清麗絕世的佳人,和她那安詳澹泊的笑容。「她一定希望,在她即將離開這個傷心慘淡的人世之際,能抱住她的,是那個男人,而不是我!可當時……」他的淚終於流下來了,「除了一個想來殺她的我,一張古琴,漫山遍谷的波斯菊,還有那一陣陣的山風,那冷得讓人發僵、冷得能要人命的山風,這世上還有誰會知道,她眼裡的痛、心中的苦,和這一生中所受的傷?」

「一個人的生命多麼寶貴!這個世上所有的人,誰也沒有足夠的理由去隨意毀傷別人的生命,就是這個人自己,也不應自戕。她死了,於她而言,一切的一切都隨著死亡而完結了,可……對於活著的人來說,那是多麼難以承受的一種痛苦?」

「那種痛苦……」趙長安用力撕扯衣襟,「實在是讓人受不了!」

「可你後來又殺了蔣名僧!」晏荷影冷眼瞟著他,如瞟一尾噝噝吐信的毒蛇。

「蔣名僧是自己纏上我的。他說,從古到今,武林之中,只有一個人可以以劍術獨霸天下,這一人,非我即他,二人並立,天地不容。我要再避而不戰,他就要每天殺一個無辜的人,直到我應戰為止。」趙長安目注虛空,神色慘淡,「碧色湖一役,我被逼接戰,什麼第一,什麼第二?有什麼要緊?他要做天下的唯一,就讓他做好了。是以交手三百多招後,我棄劍認輸。可他卻不幹,說:『一個獻身劍道的人,劍贏人在,劍敗人亡。你既已認輸,就應橫劍自刎,以謝劍道。不然就撿起劍來,重新戰過。』沒辦法,我只得接著跟他打,又過了兩百多回合吧,我一劍橫削,用劍尖抵住他的喉嚨,迫他認輸……」

晏荷影急欲知道後情,追問:「後來呢?你刺穿了他的喉嚨?」

趙長安搖頭道:「他大笑著說:『老夫用劍已逾六十載,從來都只有老夫的劍尖指住別人的喉嚨,今天,總算也輪到老夫的喉嚨被別人的劍尖指住了。有生之年,得見此等無上的劍法,夫復何憾?夫復何求?』說著,他突然擁身前撲。我急忙撤劍,可……他的動作實在太快了,緣滅劍仍在他的鎖骨上割開了一道口子。那血,鮮紅髮亮的血,噴濺在了半空中,和著那漫天飛舞的紅葉,和他那身寬大的紅衣,我……我的眼中,霎時間就全是一片鮮紅了。」他的目光散亂,語調悲戚,「傷在鎖骨,無法挽救,我總不能割下他的半邊身子來為他止血。叔叔和我,手忙腳亂的……可最後,他還是死了!當他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我的全身都浸泡在血水裡了。以後的幾年時間裡,叔叔一直寬慰我,說那紅色是楓葉,是他的紅衣,不是人血。可、可……」趙長安渾身哆嗦,眼中閃現出近乎瘋狂的光芒,彷彿又看見那一片漫無邊際的血潮滾滾而來,包圍他,浸染他,要將他淹沒,使他窒息……

過了許久,他方嘶聲道:「從那以後,我就發誓,永不再用緣滅劍,它太殘忍、太可怖了。」

晏荷影亦被他那扭曲的面容、痛苦的表情和暗啞的聲音震驚了:「可你仍然帶著它!」趙長安自嘲地道:「也許,我還是有些心虛吧!雖然我現在已再用不上它了,可一想到身上有這寶劍,臨敵動手時就多了幾分自信!」

晏荷影輕輕笑了,眼波流轉,顧盼生情,笑道:「心虛?嗯,殿下的確是需要隨時帶著這柄劍的,你既做下了那麼多的虧心事,能有這麼一柄跟它的主人一個稟性的好劍隨身,的確是能在心虛之餘壯一壯膽的。」趙長安茫然抬頭:「荷影,你……」清光一閃,如秋夜中的流星掠過暗空,飛起一道飄忽迷離的光影。緣滅劍,閃電般直刺他的心口!

世上的人,無論是誰,只要被緣滅劍刺傷,無論傷口多麼小,也無論傷口是在身上的何處,這人全身的血亦會不能凝固,只有血從傷口流干淌盡之後,這人才會死亡!

但晏荷影這一劍揮出,卻仍對準了趙長安的心口,因為就在這一瞬間,她的心口已如被緣滅劍刺中般巨痛。她在這一瞬間,唯願他能死得快一些、舒服一些,不要經受那麼多的痛苦,因為,那種瀕死的痛苦,也會令她備受折磨。

她動手之際,與他相距不足一尺,而劍卻有三尺八寸長!她一劍刺出之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何曾想到,突兀間,會有此等不可思議的變故陡生?清寒的劍光,已到了他的眼前,泠泠的劍氣,已透入了他的骨髓!

突然一聲大喝,一股大力湧來,剎那間,晏荷影便騰雲駕霧般地到了半空,緣滅劍也飛了。然後,她「砰」地撞在了一根紅漆木柱上,全身骨頭差點兒被撞得散了架。她定睛一看,見馮由橫亘在自己與趙長安間,緣滅劍抄在他的手中,仍晶瑩透亮。

趙長安仍沒反應過來,問道:「叔叔、荷影,你們?」他快步趕到跌坐地上的晏荷影身邊,伸手相扶,「荷影,怎麼啦?你是不是病了?身上哪裡不舒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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