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滿城盡長安

這天正午,金城東城門外的古道上,漫漫黃沙里,三十餘騎灰衣騎手,簇擁著一輛雖布滿塵土但仍華貴氣派的大車,往金城方向疾馳而來。

這三十餘騎,人人彪悍精幹,威風凜凜,雖灰塵滿面,卻難掩眉目間的顧盼英豪之氣。眾人轉過一道荒涼的山樑,金城高大卻殘破不堪的城樓已矗立在眼前。眾騎手均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總算到了!這一個多月里,護著主人忽而往東,遽而向西,天南地北地四處奔波,甭說馬腿,就是人腿也早跑成細麻桿了。在這一無遮擋的漫漫黃沙中、酷熱烈日下跑了多日,眼見即刻便要到金城了,這下總可以停下來讓人喘口氣了吧?眾騎手不覺都振奮了精神,揚鞭催馬。

快進城門時,眾騎手的速度卻慢了,最後乾脆停了下來。「怎麼啦?」車內一個清脆威嚴的聲音問。

一名騎手勒轉馬頭,行到車前,垂首躬身抱拳道:「啟稟主人,城門口圍了一大堆老百姓,路全給堵住了。屬下馬上去把他們攆開。」

「不,去看看,是怎麼回事?」那聲音道。

騎手領命而去,旋即返回,對車內道:「主人,城門口東邊在擺法場,要殺人。」

「哦?把車趕過去,我倒要瞧瞧,人是怎麼個殺法。」

「這個……」

「這個什麼?」車內人慍道,「我都不怕,莫非你倒怕了不成?」騎手無奈,只得領著幾名手下,一齊揮鞭吆喝驅趕,在人群中開出一條路,將車引到法場邊停下。

其時法場邊已人頭攢動,觀者如山。上百差役、軍士正揮鞭彈壓,如有那膽大不知死活的擠上前去,皮鞭、哨棒馬上就沒頭沒腦地猛掄下來。

法場北邊面南用竹席竹竿、錦緞花綢搭了座涼棚,棚中兩張長案,案後兩張太師椅,椅上鋪著錦墊,披搭錦緞椅帔,案上陳設著精美名貴的定窯茶具。法場正中一排十根木樁,從樁腳至樁上齊人高的地方,均呈褐黑色,也不知須得多少人的鮮血,才能浸染得成!

「唉,作孽呀!老國頭兒這種走路都怕樹葉子掉下來砸了腦袋的人家,也被說成是響馬,真是不給人活路啦!」一位老婆婆哀嘆。

一個漢子恨道:「搶了人家的新媳婦不算,又殺了人家的新郎倌,現在還要殺人全家,這個楚閻王也實在是忒狠啦!」

「唉,唉!」一個乾癟老頭兒直扯兒子的衣袖,「甭再講嘍,甭再講嘍,惹出禍事來可就了不得嘍!」

「這位兄弟,剛剛你說搶新媳婦,殺新郎倌,又要殺人全家,是怎麼回事?楚閻王是誰?」漢子回頭,見身旁停了輛華貴大車,車旁一個中年騎手正微笑著向自己搭訕。他打量了一下這個氣宇軒昂的騎手,問道:「這位大爺,你是打外地來的?」

「是,我叫林興,隴西的。想來這販點皮貨,見這兒人多,就過來瞧瞧。」那騎手答道。

「唉,林大爺,你家外路人,不曉得俺們這些金城百姓的苦呀!楚閻王就是俺們的太守大老爺,楚廉忠。」

林興奇道:「哦?那你們怎麼又把他叫做楚閻王呢?」

「哼!叫他閻王還算客氣的呢,說真格的,他作下的那些個孽,真比閻王還要狠毒。就說今天要殺的老國頭兒全家吧……」漢子正要講下去,乾癟老頭兒急扯兒子衣袖:「甭再講嘍,甭再講嘍……」

漢子一把奪回衣袖,望著涼棚怒道:「憑哪樣不讓講?他楚閻王做都做得,倒還怕人講?」轉頭對林興道,「是這樣,前些天,老國頭兒的獨養兒子國小娶親,沒承想,接親隊伍才到半路,花轎就被楚無常截住了……」

「楚無常?」

漢子咬牙切齒地道:「喔,就是楚閻王的狗崽子!這個畜生比他老子還壞十成,不論哪家的閨女、小媳婦,長得稍微周正點兒,可不敢叫他知道了,要被他聽說,沒有不遭殃的。」

「唉!」那老婆婆嘆氣道,「老國頭兒家的這個新媳婦,長得確實是俊,當時楚無常一眼就瞅上了,他的那幫狗腿子打跑了抬轎吹曲的人,就要把人抬走。國小拽住轎杠,死活不撒手,結果被一頓好打。可憐老國頭兒的這個老兒子,還沒等抬回家,半道上就咽了氣。老國頭兒家喜事辦成了喪事,哭得那個慘哪!」

林興面色漲紅:「真是沒王法了!那老國頭兒家還不趕快報官捉拿兇手?那……老國頭兒的獨根苗給活活打死了,怎麼辦?」

「報官?王法?」漢子「嗤」地笑道,「在金城的地界上,最大的官就是楚閻王。告官?你倒是要去告哪一門子的官?咋辦?還能咋辦?好辦,買口棺材一裝,抬出城,隨便尋個地方,挖坑一埋,哭上兩聲,就算了唄!」老婆婆嘆氣道:「難不成一家老小,還去人家官府外一頭撞死?」

林興又問:「那,為什麼今天還要殺他全家?」

老婆婆癟嘴發顫:「新媳婦被搶了去,當天晚上楚無常就要糟踐,沒承想這女子是個烈性人,一口就咬掉了楚無常的半拉耳朵,這下可就闖了滔天的大禍啦!楚無常先叫來十來個街邊的二癩混人輪番糟踐她,然後把她綁在房柱上,拿烙鐵活生生地烙死了。可就這還不算完,當天夜裡,老國頭兒全家就被衙門的官爺抓了去,只說他們是城外二里崗的馬賊,堂都沒過,就定了死罪。」

林興渾身發抖,漢子忙問:「林大爺,你怎麼啦?」林興定了定神:「哦,沒事……」話未完,傳來一陣鑼聲,漢子往地上狠狠地啐了口濃痰:「楚閻王來了。」

眾騎手見兩乘綠呢大轎在眾差役軍士的圍簇下,一前一後,逶迤而來,轎後是輛囚車。

一眾人進到法場後,從大轎中下來兩人。前面那個四十來歲,官服,官帽,面黃鼠須,一雙三角眼,冷冰冰地沒一絲人氣。後面一人則肥成了一坨豬油,眼、鼻、嘴全被臉上那三尺厚的油膘擠沒了影,遠遠望去,白花花的肉堆疊著,讓人只瞧一眼,就抑制不住地反胃。

拉囚犯的牛車極高,下車時,幾名犯人被差役用力一拽胳膊,直接從車上跌滾了下來;林興凝目一看,大吃一驚。被綁在木樁上的六名犯人雖然均已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但仍能分辨得出,一個駝背老頭兒,一個乾癟老太,一個中年呆傻婦人是六人中最高的,兩個女子,一個年不過二十,另一個才十七八歲,最東邊的,竟是一個約莫六七歲大的瘦小女孩。六人口中均塞了爛布。

人群中響起一陣潮水般的驚異哀嘆聲,眾差役軍士立刻衝上去,皮鞭亂抽,哨棒胡掄:「叫什麼?不準嚎喪!作死呀?閉嘴!」

楚廉忠、楚無常在長案後坐定。楚廉忠略一抬衣袖,幾名差役提灰桶,拎毛刷,跑到木樁前,蘸著桶中的白灰,在六人胸前畫了個大圓圈。

林興又問:「這是做什麼?」

漢子咬牙道:「楚閻王說這家人罪大惡極,砍頭太過便宜了,今天要來點兒新鮮的,讓大伙兒也長點兒見識,他們要拿亂箭射,但不準射中圓圈裡面,要是哪個射箭的錯射一箭進圈裡去,就抽那個射箭的十皮鞭。」

林興怒極反笑:「哼哼哼,好好好……原來方正耿直、忠君愛民的朝廷三品大員、金城太守楚廉忠就是個這等角色!」

一排軍士執弓箭,到距六犯六十步開外的地方站定,彎弓搭箭。隨即,楚廉忠擲出一支令簽來,於是軍士一鬆手指,「嗖嗖嗖」,利箭破空飛出。頓時,法場邊響起了排山倒海的哭喊聲。這些人哭的不是老國頭兒一家,而是自己:老國頭兒一家的今天,不就是自己的明天嗎?

正當其時,忽然,半空之中,利箭之前,掠過幾條灰色的人影,疾如閃電,快似飛風。然後,那些密集的利箭便都沒了蹤影!數千人定睛一看,老國頭兒一家仍好好的,而那些射向他們的利箭,卻在幾名灰衣漢子手中捏著。

全場嘩然:「怎麼了?有人來救老國頭兒一家啦!唉呀,是真的嗎?誰?是誰忒大的膽子?咦?瞅那幾個人的穿著,不像俺們這疙瘩的?」

楚廉忠驚怒不已,喝令眾軍士將這幾個膽大妄為、擾亂法場的灰衣人全都拿下。眾差役、軍士齊聲答應,各持兵刃,就要衝過去。

「慢!」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道。這聲音雖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嚴。循聲望去,只見華貴馬車的帷幕一掀,出來了一個身形窈窕的秀美少年。

只見他身著葡萄唐草紋對襟長衫,發系綴珠絲帶,腰懸雙鯉魚金佩,足蹬讀書人最時興的烏皮履,手中輕搖一把湘妃灑金竹摺扇。白玉般的臉上,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動:「楚廉忠,你大膽,竟敢動我的人?」

楚廉忠看他不過十七八歲,衣飾雖然華貴,但舉止上卻有些「裝」,只怕是哪家的有錢少爺遊山玩水,跑這兒來了。不知深淺死活的東西,敢來招惹本官!看等下不把你的屎整出來?他冷笑道:「你是哪家的?敢冒犯朝廷律法?知道擾亂法場是什麼罪名嗎?」

少年斜睨他,一指老國頭兒一家:「姓楚的,他們犯了什麼罪,你要處死他們?」

林興領著手下,解開老國頭兒一家的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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