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尋他千百度

七月東京,溽暑蒸人,但城外波光粼粼的金明池畔,萬株垂柳的濃蔭下,正是消暑的極好去處。

自漢初,金明池便已修建宮室樓閣,千年下來,四周已是樓台相連,軒宇不斷。又因它東臨汴河,北居東京,西環金水河,苜蓿懷風,清波漣漣,碧荷接天,是東京城外無與倫比的避暑、游賞、泛舟的勝地,而秋風送爽之時,亦是黃河鯉魚肥美之季。於是乎,金明池畔的貴人們就更多了,但他們卻都只去一處地方——醉秋樓,因為只有在這裡,才能吃到「尹記烤魚」。

「尹大明這人手腕高,人緣好,黑白兩道都打點得妥妥帖帖的,在官府中也有靠山,所以很吃得開。屬下已經請他來了,應該馬上就到。」四海會東京分會堂主張涵道。寧致遠閑眺雕欄外柳蔭下清粼粼的汴河水蜿蜒流向遠方,忽問:「張大哥,我們現在坐的這副座頭,就是這醉秋樓中最好的?」張涵點頭。

「可張大哥好像並沒有事先訂座?」寧致遠笑望自己這個英氣內斂的下屬。

「這正是這位尹大老闆的高明之處……」張涵話未說完,雅間的湘妃竹簾一掀,眾人便見一個白凈凈、笑嘻嘻的胖子滿面春風地趕了進來:「哎喲喂,張老弟!今天是哪陣好風把你老弟給吹來啦?老弟,你可是有些日子不來看老哥哥了,敢是已經忘了老哥哥?」

「就是忘了全東京城的人,我也不敢忘了尹老闆你啊,不然的話,我倒上哪兒吃尹記烤魚去?」張涵笑答。

尹大明笑道:「嗨!老弟要吃烤魚?那還不容易?只須著人來招呼一聲,最肥最嫩最香的那條魚還不是即刻就快馬送到老弟的府上去了?」

「可不如在這吃著爽快過癮。今天我來,一呢,是請幾位朋友來嘗嘗你的烤魚,二呢,卻是有點兒小事情,要向尹老闆討教。」

「好說,好說,卻不知老弟有什麼事示下?」尹大明笑著與寧致遠、晏天良等人寒暄招呼罷,自尋了張椅子坐下。張涵開門見山地詢問去秋尹延年等人爭座尋畔一事。

「呃!原來……老弟要問的……是這麼一樁小事啊?」尹大明攢眉苦思,好半天才抬頭,「沒有!」

尹大明很有把握地肯定了自己方才的回覆。

張涵還要追問,寧致遠淡然一笑道:「張大哥,既然沒有,我們就不要再打擾尹老闆了,先來嘗嘗這名動京城的尹記烤魚吧。」

等尹大明走後,寧致遠、晏天良、張涵幾人相視而笑。寧致遠問道:「晏伯伯、二哥、四哥,您們瞧出點兒什麼來了?」

晏天良微笑:「這位尹大老闆沒說實話。」

張涵氣呼呼地道:「晏老前輩見的是。這根蘸蜜老油條,居然敢跟老子玩花活,哼,他當老子還在撮奶?」

「張大哥說過,他在這兒很玩得轉,一般人等絕不敢在這鬧事。所以,要是有人敢在這鬧事,」晏雲孝笑道,「他絕對不會連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可,」晏荷影不禁插聲,「他方才為什麼推得一乾二淨呢?」寧致遠一笑,在張涵耳邊咕噥了幾句。張涵狡黠地笑了,跟眾人笑嘻嘻地一拱手,離座而去。

尹記烤魚果然名不虛傳,更兼有剛從江淮快馬送到的陽澄湖膏蟹,蜀中溫房所育、市面上早已絕跡的時鮮果蔬,再加上黔州府三十年陳的黔嶺春醇酒,眾人雖有心事,卻也大快朵頤。

飯罷招呼算賬,夥計躬腰賠笑道:「我家爺吩咐過了,張大爺的這一席不收錢,另外還要請幾位爺再稍坐一坐,我家爺陪過樓下的靖寧一品侯區小侯爺,還有點子話要向幾位爺回。」回身一招手,茶水已送了進來,是極名貴的眉山三尖。

夥計才出去,竹簾一掀,尹大明已進來了,一臉的誠惶誠恐。張涵笑問他還有些什麼話要回?

「嘿嘿,小人對不住各位。小人這幾天實在是太忙,昏了頭了,稀里糊塗的,一時間倒沒想起來。去年確實是有人在這裡,為了爭座頭,差點兒打了一架。」

晏荷影大奇:咦,這根老油條怎麼變得這麼快?眼風掃處,見寧、張對視一眼,嘴角俱有笑意,於是她恍然。

寧致遠咳嗽一聲,請尹大明坐下慢慢說。

「是,是。」尹大明側簽身子,小半個屁股斜擔在椅邊,抬袖拭了拭額上的油汗,「好像去年七月吧,到底哪一天,可真記不清了。午後酉時左右,來了輛大車,車子華貴慘了,不是一般的王侯可乘,馬也是萬里挑一的好馬,還有二十八九個極俊的僮僕,只看這些僮僕的衣飾,也不得了。僮僕從車上攙下來一位貴公子,二十不到年紀,一身白絲袍,發上簪金冠,左手拇指上的那個翡翠扳指,識貨的聚寶齋汪老闆一看,當時就傻了,後來他告訴小人說,這枚玉扳指,沒有三萬兩金子根本就拿不下來。」

「那些僮僕一開口就要最好的座頭。可座頭七八天前就訂完了,莫說雅座,就是樓底的一般座頭,也被那些三年一進京『人計』的各郡郡守老爺們預先訂了,沒法子,夥計只好來問小人。小人出去一看,這幫人不好惹,只得壯著膽子,把二樓武侍郎徐老爺訂的雅間讓出來給他們。小人正犯愁,不知待會兒徐老爺來了,小人卻拿什麼雅間給他?卻聽二樓上又鬧將起來了。」

「趕上去一看,是夥計不會說話,這幫人知道那間房不是最好的,就非要調換不可。夥計一急,就說最好的已經被泰王訂下了。誰知不說泰王還好,一說,那些僮僕鬧得更厲害了。那貴公子也是連連冷笑:『哼哼哼!小小的一個泰王,本宮幾時拿眼角瞟過他?』小人一聽那些僮僕喚他殿下,他又自稱本官,當時這頭皮就有點發炸。因為在東京,除了皇太子爺和那些公主娘娘們,就是幾位王爺,也不能本宮殿下地叫。可有一個人卻是例外,他也可稱本宮,也能被旁人喚作殿下,這人就是宸王世子殿下。」

一聽「宸王世子殿下」七字,眾人俱不禁偷瞟晏荷影,可見她卻是滿臉漠然。

「小人吃不準這幫人的來頭,又怕又急,正在這鬧得人頭都大的當兒,偏偏泰王府打前站的十幾個侍衛也到了,兩伙人撞在一起,一個字還沒撂地下,就要動手。眼瞅著馬上就是一場滔天的大禍,當時小人真的連死的心都有了。正在這要人命的當兒,又上來了幾個青衣侍衛,看鬧得不成話,就有個麻子臉侍衛問小人是怎麼回事。」

「麻子臉?」晏荷影失聲驚呼,「尹老闆,你說這個青衣侍衛是麻子臉?」尹大明偷瞟一眼這位美得讓人眼暈的少年書生,道:「是,公子爺,這個侍衛一臉的麻子。」

晏荷影還要問,晏天良使個眼色:「荷官,莫多嘴,好好聽尹老闆說。」

尹大明接著說道:「小人把大概情由給這幾位侍衛一說,他們就去攔貴公子,而貴公子竟也聽他們的勸。然後他們就一齊走了。」

晏雲孝聽到這兒,問:「尹老闆,這幾個侍衛都長得什麼樣?」

「這個,小人倒沒太留心。」尹大明賠笑道,「實在是那位貴公子:太招人眼了,太漂亮了!漂亮得沒法說,小人活了五十多年了,還從來沒見到過一個男人,也可以長得這麼水靈、粉嫩,這麼招人疼!是個十州八郡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美少年。那天全樓上下的客人、夥計們都只管盯住他看,他不但人長得漂亮,衣飾也華貴,卻偏偏蠻橫無理。喔,不不不,看小人的這張臭就是脾性大點兒,貴人嘛,哪能沒點兒脾氣呢?至於其他的人嘛……還真沒啥印象。」

晏荷影又忍不住插嘴問道:「那個麻子侍衛多大年紀?」尹大明眨巴眨巴眼睛答:「恩……大概,頂多也就二十吧。唉,那天就光顧著看貴公子了,真沒留意。後來走的時候,這個麻子侍衛倒還挺客氣的,不住地跟小人說對不住。後來貴公子被攙上車,要走了,那個嚷得最凶的僮僕撂下句話給泰王府侍衛:你們居然敢得罪宸王世子殿下,回去等著吧,馬上就會有你們的好看!」

眾人雖都已猜到了幾分,這時聽他說出來,仍微微一驚。張涵皺眉道:「宸王世子趙長安?」

尹大明苦笑:「是,真真切切,一絲不摻假!唉,小人真是越活越背過去啦,早該想得到的。在東京城,除了宸王世子殿下,誰還會有這麼大的氣派,誰又敢不把一位王爺放在眼裡?小人一聽他就是宸王世子殿下,當天夜裡愁得沒法睡。得罪了這位當今萬歲爺跟前的第一紅人,以後還會有小人的好日子過嗎?第二天天沒亮,小人就置辦了四色果禮,趕進城去到宸王宮請罪。」

「咦?王爺的宅第不是稱府嗎?」晏雲義問。

「哦,這位爺有所不知,我大宋有六位王爺,七個王世子,他們的宅子都稱王府,唯有宸王世子殿下特別尊貴,萬歲爺也特別地寵他,早有了旨意的,他的宅子就稱王宮,不過,那宸王宮也的確是座王宮。那天小人到王宮門前,呈上禮品拜帖,在宮門外候著,禮殿下倒是收下了,卻讓宮裡的四位公公端出來十錠開花金錁,一柄玉如意,賞給小人。」說到這,尹大明苦笑,「小人的那份禮,不過一百多金子,而殿下的這份賞賜,卻是不下五百金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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