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江南可採蓮

晏荷影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這……這是什麼叫?太嚇人了!」尹延年皺眉道:「不管了,先跑了才是要緊。」兩人就這樣一路逃走,朱承岱、馬驊等人竟真的並未追來。

二人一口氣跑出十多里,這才找了個避風的山窪停下。天明後,往西行七八里,到了一個小鎮,二人雇輛馬車復往南走,日夜兼程,只往富春江趕。雖然四月十六的約期早過,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這一趟富春江之行無論如何都是免不了的。

四天後,二人到虞山,下車登舟,經苕溪,過惠靈江,越六清峽,直抵桐廬。詢問當地人,道只須沿富春江再南行十餘里,即可到達江畔的竹隱寺。二人遂乘輕舟順流而下。

當船駛近一處山色空濛、群樹深碧、岸汀芬芳的絕佳所在,艄公靠岸泊船,道:「二位公子爺,」遙指一條曲曲折折延伸至花林深處的青石小徑,「順著這條石板路一直上去,半山腰就是竹隱寺了。」

付了船資,謝過艄公,二人緩步登山。一想到數月來的艱辛磨難總算要有個了斷了,晏荷影卻殊無半分輕快之感。因將物事交付法空大師後,尹延年便要送她回姑蘇。此時的她,只巴望這條青石徑長些,長些,再長些,最好永遠也沒有盡頭。

但很快,森森幽篁的掩映下,現出了古剎的一角飛檐,再前行十數步,便看見了竹隱寺的山門。靜寂空曠的寺門前,沙沙聲中,唯有一小沙彌手持笤帚,正在清掃落葉。

尹延年上前,雙手合十,問道:「小師父,打擾一下,請問貴寺的法空大師現下在嗎?」小和尚抬眼,打量了一下二人道:「兩位施主也是來請他治病的嗎?可惜,師父現在不在,離寺雲遊去了。」

二人大出意料,詢問法空幾時才能回來,小和尚搔搔頭道:「嗯,師父走了兩個多月了,幾時回來那可沒個準兒,有時半天就回來了,有時一年兩年的還不見回。」

兩人心裡均涼了半截。相對發了一回怔,還不死心,又進寺相詢,所得的答覆如出一輒,知客僧一邊送二人出寺,一邊道:「法空師兄好像是去了南邊,但究竟去了哪裡恕貧僧也不清楚,阿彌陀佛,二位施主請慢走。」

晏荷影全身脫力,雙腳虛飄飄的,如踩雲端。縷縷秋風掠過,帶來了幽深竹林中那清冽的氣息,無邊的靜寂中,唯有竹隱寺的鐘聲在低緩地回蕩。尹延年忽道:「聽說朝廷明詔,明春三月,趙長安代天子巡幸,要去江南。」

若在五個月前聽到這個消息,晏荷影定會歡喜得一蹦八丈高:「什麼?他要來江南?」但此刻,她聽在耳中,竟不知「趙長安」三字指的是什麼。

她默默走下幾級石階,忽問:「尹公子,你現在可有空閑?」尹延年望著一片枯黃的竹葉從梢頭緩緩飄在自己腳下,獃獃地回應:「晏姑娘有何吩咐?」晏荷影別過頭,舉袖拭去兩行清淚,道:「現在正是荷花盛開的時節,我們姑蘇有四面湖山、十里蓮藕。尹公子要不嫌煩擾,想不想去賞一賞那接天的碧葉、映日的紅花?」

新雨過後,曉葉初干,一葉輕舟靜靜滑進藕花深處。舟上二人年少青衫薄,相顧良久,卻只是無言。

尹延年遙望迢迢青山,黯然嘆息:「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吟到韋莊這《菩薩蠻》的最後兩句,「啵」的一聲,兩滴清淚落入了蕩漾的碧波之中。

尹延年強笑道:「晏姑娘既邀我來,卻又不盡地主之誼,敘一敘這十里平湖的無邊粉荷,只把我這個客人晾在一邊?」

晏荷影低首,撥弄著手邊一支半開的黃蕊白荷:「荷花,又名蓮花、菡萏、水華、朱華、水芸、水旦、澤芝、芙蓉花,夏、秋之季盛開。其實蓮子可生食,也可晒乾後熬蓮子羹,服了最是清心安神。」她摘下一枝蓮藕,取出一顆蓮子,想剝,但蓮皮柔韌,一時卻剝不開。

尹延年遞過來一柄小刀,刀身其薄如紙,刀光如一泓秋水般清澈流轉,閃爍不定,刀柄上鐫著兩個不足一分的嵌金小字:緣起。

晏荷影用小刀劃開蓮皮,春蔥般白皙的纖纖十指把蓮子剝開,將其中嫩綠的幼芽剔除:「蓮子味美,蓮心卻是苦的。」將蓮子遞與尹延年道,「其實,不僅荷花,姑蘇十一月里的梅花也是極美的。特別是冬至過後,香雪海中的數萬株梅樹一同綻放,那種風姿雪韻,真正令人心醉神馳。還有一款極名貴的『綠萼華』,更是世間絕品!它的花瓣竟呈淡青色,當你望著那一樹的『綠萼華』時,不似看著一樹的花,倒更像是對著一個飄忽的夢。」

尹延年眼望湖波,喃喃道:「這倒還從未曾見過。」

晏荷影目注湖山,輕聲道:「尹公子若真是有心,要見也不難。」

「到時若無俗事纏身,我盡量設法前來,訪一訪這如夢一般的『綠萼華』。」尹延年囁嚅。

晏荷影呆望一枝荷葉上滾動的晶亮水珠道:「今日一別,此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解開長發,刀光一閃,已從耳畔割下了一縷長長的青絲,然後用系發的絲帶仔細束好,遞給尹延年道,「這數月來,承蒙公子細心照顧,我銘感於心,卻無以回報。若拿金銀酬謝公子,太也褻慢了。只這……是我的自身之物,只望它能代我一表心中的一二分謝意。」

尹延年避開那盈盈的淚眼,低頭接過發束,卻不知該如何作答。晏荷影氣哽聲咽:「來而不往非禮也,公子莫非……就沒有什麼可作回贈的?」

尹延年目注蕩漾的水波,半晌無言,惘然地望了望面前清麗如夢的伊人,又望了望手中瑩白的蓮子、身邊碧澈的湖水、眼前迷濛的遠山,他伸手入懷,取出了一塊玉佩,道:「離家時倉促,身上沒帶著什麼像樣的東西,這玉佩是我娘給我的,晏姑娘要是不嫌棄,就拿去做個賞玩吧。」玉佩兩寸長,五指寬,通體碧綠,名貴非凡。上有錯金的四個古雅的梅花篆字:美意延年。

在陽光的映照下,玉佩晶瑩剔透,流光溢彩,翠色斑斕,柔和動人,既似一段出岫的輕雲,又像一泓流動的春水。那碧色,直將一湖的清波與萬片蓮葉的青翠之色都奪盡了。

暮色蒼茫,街上冷冷清清,令人心悸。站在門前,晏荷影殊無半分遠道歸家的喜悅,唯覺徹骨的寒意遍布全身。她數次欲拍門獸口中所銜的銅環,卻終是拍不下去:只要一拍,蕭郎從此便是路人了!可不拍又如何?躊躇又躊躇,最後她終於還是拍了:「李管家,開開門,我回來了。」門內有人應道:「誰呀?誰要找李管家?」她兩眼噙滿了熱淚,疾回頭,街角處,夕照下,風塵中,哪還有那青衫伊人的影子?

「我是荷官,你是哪一院的小廝?快來開門。」

門內四五個人同時驚呼,緊跟著大門上的一道小門打開,一青衣男僕探頭一看,又驚又喜,然後一扭頭,早忘了府中入夜後不得喧嘩的規矩,一邊往裡飛跑,一邊大聲嚷嚷,洪亮的嗓門將晏荷影回來的喜訊傳出了老遠。

四名男僕擁了出來,想來攙扶她,但不敢逾矩,只一迭聲地簇擁著,將她引進大門。才進去不遠,二門內匆匆迎出來一個中年胖子,正是晏府的李管家。一見的確是小姐回來了,李管家悲喜交集,一邊得體地寒暄著,一邊側身引路,三名男僕提燈籠在兩旁照護。

進了二門,李管家及男僕止步,垂花門後已有四名僕婦候著,接了她再往裡走。過了一條抄手圍廊,上來四名丫環,都著四撒碎花綾襖裙,過來扶了晏荷影往東而去,四僕婦斂手退下。

到了一間穿堂時,一白皙美貌的錦衣少婦被五名丫環簇擁著迎了上來:「妹妹回來了?」晏荷影一看,是三哥晏雲仁的妻子,河北朔州威遠鏢局總鏢頭,人稱「金刀王」馬會友的女兒馬素華。

她喜滋滋地握住晏荷影的手,道是闔府人等都已知道晏荷影回來了,現正在雪姿堂候著。一群人遂穿花拂柳,過了三進院子,繞到一排五間上房後,又過了一座雕欄六孔青石橋,這才到了一座梅樹環繞、寬敞大氣的堂前。

堂內火燭通明,堂前石階上佇立著一位五十餘歲的老者——面容清癯,眉目軒朗。見晏荷影走近,他凝目注視,愛憐地道:「瘦了,也黑了。」話不多,卻流露出無限的慈愛和關切,「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晏荷影鼻子一酸,但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動輒鬧性子、哭鼻子的嬌小姐了。當下強自抑制,蹲身行禮:「爹!」

晏荷影的四哥晏雲義從堂內疾步迎了出來:「荷官,回來了?快,先坐下喝口水。」引她坐到堂內一張椅上。這時丫環上茶,正是她平日最愛喝的雨後眉尖。

晏天良問晏雲義:「各位前輩已著人去請了?」晏雲義點頭稱是。晏天良回頭,關切地端詳了一下愛女,問道:「荷官,你是怎麼回來的?有人護送嗎?」一言未畢,一渾厚的聲音笑著道:「爹,聽說荷官回來了?」一個三十齣頭,唇上短須修飾得極其整齊的中年人快步踏上階來。正是晏天良的長子晏雲禮。

晏雲禮話方出口,便見到了晏荷影,他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