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海上風波起

「真不愧為六朝古都!的確有龍蟠虎踞的氣象,只可惜,那些千古帝王,如今又安在哉?」晏荷影由衷地感嘆。

尹延年附和道:「明弟說得是,金陵自南朝五代以降,有多少帝王將相、英雄豪傑曾在此飲馬長江、擲鞭斷流?但最後,他們又得到了些什麼呢?只苦了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閑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尹延年低吟杜牧的七律,語聲沉喟,飽蘊了太多的滄桑和感慨。

晏荷影俏臉變得低沉,緩緩地道:「這些聖君賢相為了他們所謂的千秋霸業,東砍西殺,殺得血流成河,什麼一世、二世、萬萬世?到頭來,又有幾個朝代拖過了五百年?什麼仁政、明君,又有幾個皇帝真的救百姓於水火?只徒然留下了無數白骨和無數孤兒寡婦的眼淚。」

尹延年不由得側臉,深深地瞥了她一眼,尋思:沒想到一個養在深閨、長在綉樓之中的千金小姐,也會有如此見識。

二人進城,尋客店開了兩間房,尹延年便打聽筒神醫去了。晏荷影倚坐在一張竹榻上,窗外就是風情萬種的十里秦淮。河岸邊,千萬樹桃花燦若雲霞,高樓下、柳煙中、畫舫內,觸目皆是游春的妖童媛女。那些少女,人人纖腰束素,遷延顧步,拈花淺笑,回首斂裾。而那些少年,亦俱是輕裘緩帶、衣鮮冠顯、風流倜儻、意氣自喜----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時節。翦翦清風中,飄飄花瓣里,不知從哪張畫舫上,飄來了一縷曼妙的歌聲:「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伏在窗欄上,眼望此景、耳聞此歌、心慕此情,不禁神飛魂盪、心痴意迷。唉,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和趙長安在這春日裡、花樹下,尋芳賞勝、踏春緩行,自己再為他輕歌一曲,那這一生,更有何求?

正浮思聯翩,忽聽門外有人走動,隨即竹簾一掀,進來了三個人。是尹延年領進來一個老頭兒和一個背著藥箱的小葯童。晏荷影立刻明白,這老頭兒應該就是神醫簡本了。

這老頭兒五短身材,精悍利落,給人的印象十分傲氣,倒更像個男巫。但最奇的卻是他的眼睛,竟作灰色!這雙眼睛灰暗冷酷,沒有一絲活氣。晏荷影一見,不由得激靈打了個寒戰,立即想起了奶娘所說的那些鬼故事中的惡鬼。

簡本望著窗外,聲音不帶一絲起伏:「中毒的,就是這人?」

尹延年答:「是。」小葯童把帶來的藥箱置於桌上,打開,取出一塊摺疊整齊的雪白軟緞,仔細擦過椅子,再拿出一方雪白的絲緞椅披搭在椅背上,然後是一塊縫製精良的雪白軟緞褥墊,置於椅中,簡本才坐下。小葯童又從箱中捧出一隻定窯白瓷蓮瓣茶盞,盞瑩白如粉,器薄而輕。揭開蓋,裡面盛著一撮上等六安茶。小葯童出門喚來店伙,往盞中續了熱水,這時簡本的眼光才轉向晏荷影。

晏荷影已除去了鞋襪及足上所纏的白布。簡本眼光在她腳背上一划,她只覺那眼光竟如一柄快刀,割過足背的肌膚,便連腳骨也是一陣銳痛,不禁身子往後一縮。

只看一眼,簡本就不再看第二眼,直接說道:「嶺南蠻人的『糊喉引』,要不是中毒當時就服了一粒靈毒丸,這人現已毒發身亡了。近三天外敷了兩天的『天心風玉膏』,昨天午後又改了『碧竹清涼散』。」晏荷影雖也感驚訝,但她畢竟初歷江湖,並不十分佩服。

而尹延年卻悚然動容了,恭敬地道:「簡先生,您真不愧神醫之名。」轉頭喜對晏荷影說,「明弟,看來你的足疾不日可愈了。」

「公子休高興得太早,這毒老夫雖有解救之方,卻終是無用。」簡本依舊傲慢地說道。

簡本對尹延年還尊一聲公子,而對晏荷影,自進來就正眼都不瞧一眼,而看神氣,就這樣都還算是客氣的了。晏荷影早對他生出一種無可言喻的厭惡恐懼之感,這時再聽他這樣說,怒火上撞,正要斥問,卻聽尹延年搶先道:「簡先生,何以說『雖有方,卻無用』?」

簡本慢條斯理地說:「除毒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個強壯男子來,拿嘴把傷處的毒血吸凈。那中毒的人自會痊癒,但吸毒的人卻會當場斃命。治一經、損一經,世上任誰也不會這樣拎不清!」晏、尹二人面面相覷,半晌做聲不得。尹延年不死心,追問簡本還有沒有別的法子可想。

簡本翻了翻白多灰少的三角眼,沉吟道:「嗯,法子嘛,倒還有一個,不過……卻是更難。」據他說,南海有一種名叫海蛭的魚,性喜吸血,尤其是含有奇毒的膿血。要能捉到一尾海蛭,放在晏荷影的足背上,一樣可以拔毒。不過,此法他也只在古醫書上看到過,至於南海中有沒有海蛭,那就不得而知了。另外,晏荷影足上的毒性,雖被天心風玉膏及碧竹清涼散一時壓住了,但要是一月內仍無法拔凈,她就會毒氣攻心,全身潰爛而死。

他這番話,令尹、晏二人都不禁皺眉。「不過……這事換了別人只能徒呼奈何,可……」簡本意味深長地瞟了攢眉苦思的尹延年一眼,「公子你卻也許有法可想?好了,要沒其他事,老夫這就告辭了。」抬腳就往門外走,而小童早收拾好了醫箱,跟在他身後。尹延年忙舉步相隨,送他下樓。片刻回房,見晏荷影正愁眉深鎖,遂笑道:「哈,是哪個不識相的,敢欠了我們大小姐的十吊銅鈿不還,惹她上火?」

她心境正壞得不行,被他插科打諢的一岔,不由得粲然一笑,但卻瞪眼道:「笑?有什麼可笑的?人家馬上就要死了,你倒好,還笑得這麼開心。哼,我一死,倒要瞧瞧,你的那五十兩鏢銀卻找誰要去?」

尹延年悠然道:「好好的,你怎麼會死?南海不是還有海蛭,正眼巴巴地等著要吸你的毒血嗎?」晏荷影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這種老惡人說的瘋話,你也信?」

「那不是瘋話,既然他能一眼就看穿異毒的來歷,和你曾內服外敷的葯,那就證實了海蛭的確是治你毒傷的唯一良方。」尹延年認真地道。

晏荷影心服口不服地道:「莫非我跟你要去的地方又多了一個,連富春江什麼樣子都不清楚,又要去那個鬼南海?」

尹延年掃了眼扔在地下的雪白軟緞,搭在椅上的雪白絲緞,棄在椅中的雪白褥墊,及連碰都沒碰一下便丟棄了的定窯茶盞,目光閃爍:「這也好啊,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能到海中去逛一逛,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放心,這趟南海之行就算是奴才的額外孝敬,不會要主子您再加付鏢銀的。況漢賈誼在《服鳥賦》中曾云:『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憂喜同門兮,吉凶同域。』這世上的事,禍禍福福,原也難說得緊,這趟南海之行,說不定正有一個大大的福氣,在等著你我呢!說來我倒是託了明弟的福,才能到海上去遊歷一番,這不也是一樁好事嗎?」

晏荷影再次被逗笑了:「真有你的,再倒霉的事,一到你嘴裡,也成了世上千人萬人難求難遇的美事了!」

尹延年一邊歸攏簡單的行李,一邊笑道:「人生一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似我這等低俗微賤之人,若不凡事都往好處去想,那還不早都得活活愁死、氣死了?」

晏荷影聽在耳中,思在心頭,沒想到,這個窮書獃子,倒有這樣豁達的一番見識。尹延年到榻邊扶她起身:「來吧,咱們現在就去求那不死的仙藥去。」

晏荷影「撲哧」一笑,乖乖起身。尹延年拿起長衫,左手提領,右手沿袖下滑至袖口,一拎,候她伸手。晏荷影被服侍慣了的,一看這動作,便知他定時常伺候人,雙手後撐,由他替她將長衫套上。隨即兩人下樓退房,又尋了輛車,往城外去。

時近正午,街上行人摩肩接踵,馬車只得緩緩而行。晏荷影游目四顧,瞟見街右一座黑漆宅門的府第,眼睛忽然一亮,叫道:「王伯伯!快停車。」不等車停穩,已一個趔趄跳了下去。

府第大門外的青石階上,一個身材魁梧、紅光滿面的錦衣老者正由幾名僕從簇擁著進門,忽聽一女子聲音在叫自己,停步回顧,見一藍衣少年書生,跛著右足,向自己一瘸一拐地趕了過來。他狐疑地打量著趕到了跟前的晏荷影:「呃,恕老夫眼拙,請問閣下……」

「我是荷官呀!王伯伯,怎麼,您不認得我了?」

老者一怔,隨即又驚又喜:「荷官?啊呀,是你呀!你怎麼這個模樣?哦!」一拍額頭,「老夫真正老糊塗了,侄女你臉上……哈哈哈……乖侄女,你怎麼到這兒來了?喔喲,打從上年在雪姿堂賞梅以後,好幾個月不見了。你爹、你哥哥呢?他們也來金陵了?」

卻見她立時收斂了笑容:「我……他們……沒來。」老者一奇,但他眼光何等銳利,立時心裡透亮,安慰道:「乖侄女,不急,好在已到了伯伯家,有什麼話,先進去,坐下慢慢再說也不遲。」吩咐僕從去搬晏荷影的行李家什。

「也沒什麼行李。」直到這時,晏荷影才想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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