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7

在我們家裡,向來是家庭傳統取代了愛。彼此之間從來沒有很強烈的感情流露。不過逢到家族的聚會我們總是有會必到,足證我們對家都是……一片忠心的。一年四大節:聖誕節,復活節,感恩節,這三個佳節自是不在話下,還有一個,則是那金秋時分的隆重節日,可以名之為「神聖的周末」。不說也猜得出來,這最後一個大節就是那十足的「哈米吉多頓」①。《聖經》上的「哈米吉多頓」是天下善與惡兩大勢力的決戰,是光明對黑暗的決戰,我這裡所說的則是一場球壇大賽:我們所擁戴的哈佛隊跟耶魯隊之間的一場大決戰。

①「哈米吉多頓」是句希伯來話,典出《聖經·新約·啟示錄》16章16節。原意為世界末日善惡兩種勢力的大決戰,後即被引申為大決戰之意。

到了這一天可以大笑,也可以大哭。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到了這一天就可以大吼大叫,可以只管拿出野孩子的狂態來,而且還可以趁此痛飲一番。

不過我們家過起這個節日來卻要稍稍文靜些。有些校友在開賽之前早早趕到,就在停車場上放下車後的擋板作餐桌吃午飯,「紅瑪麗」①你一杯我一杯的灌,而我們巴雷特家的人則不一樣,我們對待哈佛的體育運動,採取的是一種比較穩重的態度。

①一種混合酒,由伏特加或杜松子酒加番茄汁調製而成。

我小時候,只要軍人體育場有球賽爸爸總要帶我去看。他可不是「一年趕一次會」的那種人,我們看得簡直就是一場不漏。他給我講解得也細緻。所以到我十歲那年,場上裁判的手勢做得再希奇古怪,我也一眼就能看懂。而且,我還學會了喝彩應當怎麼個喝法。爸爸從來不大聲狂叫。哈佛打了好球,爸爸至多只會來一句「好樣兒的!」「這球精彩!」反正大不了就是諸如此類的一聲讚歎,簡直就像自言自語似的。有時候要是我們的綠茵鬥士發揮不出水平,比如有一次我們就曾輸了個五十五比零,碰到這種時候他也只是說一聲:「遺憾!」

爸爸以前自己就是個運動員。他當年是哈佛的划船隊選手(而且還參加過奧運會的單人雙槳賽艇比賽)。他脖子里那條紅黑條紋相間的榮譽領帶,就表示他具有哈佛校隊俱樂部的會籍。他因此也就有權利在橄欖球比賽時買到特等的座票。就坐在校長的右首。

年復一年,哈佛一耶魯橄欖球大賽的那份光彩卻始終沒有減色,那份隆重也始終沒有變。變了的是我的身份。由少而長,我如今也有了哈佛校隊俱樂部的會籍(我是冰球隊出身)。因此我也就自己有了坐五十碼線處特座的資格。從理論上講,我也就可以帶上自己的兒子,教給他裁判員怎樣的手勢就是判「背後絆人犯規」了。

不過,除了我在大學裡求學的時期,以及婚後的那幾年以外,這場哈佛一耶魯橄欖球大賽我總是跟爸爸一起去觀看的。媽媽一輩子就是在這一件事上表現得很專橫,她在多年以前就聲明不再參加這項例行的重大活動了。「這一套我也看不懂,」她是這樣對爸爸說的,「再說坐在那裡我的腳凍得受不了。」

大賽在坎布里奇舉行時,我們的晚飯就在波士頓的百年老店洛克一奧伯餐館裡吃。如果決戰的地點在紐黑文,爸爸總喜歡上凱西飯店去吃一頓——這家館子雖然沒有那麼古色古香,燒出來的菜倒是比較出色。今年我們就坐在這凱西飯店裡,球賽已經看完,我們母校的代表隊今天輸了個7:0。比賽一點也不精彩,因此球事方面也沒有多少可談的。這就很可能要談及體育以外的一些話題。我打定主意決不提起瑪西。

「遺憾哪,」爸爸說道。

「那也大不了就是輸了一場橄欖球,」我已經養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對爸爸的看法總要採取對立的態度。

「對方馬西的傳球今天還不算髮揮出色呢,」爸爸說。

「哈佛防傳球還是有兩下的,」我說。

「是啊。你說的恐怕也有道理。」

我們點了龍蝦。這個菜做起來是很花時間的,何況今天顧客又那麼多。店堂里擠得滿滿當當,儘是些醉醺醺的耶魯貨。有如一群哇哇亂叫的叭喇狗,都在那裡歡呼勝利,為他們在橄欖球場上的彪炳戰功大唱讚歌。總之,只有我們的餐桌上算是還比較安靜,對面說話還聽得見——假如我們真有什麼實在的話題可以談談的話。

「近況如何啊?』爸爸問。

「還跟以前差不多,」我回答說。(說實話,跟他談話我是只有潑冷水的份兒。)

「你平時……也出去走走嗎?」他是用足了腦筋在沒話找話。我得承認他的用心是夠苦的。

「偶爾出去走走,」我說。

「那就好,」他說。

今天我發覺爸爸這種不自在的樣子又更甚於去年了。就是今年入夏以前跟我在紐約一起吃飯的那一次,他都沒有這樣不自在。

「奧利弗,」從他這個口氣聽得出來,他下面就要談什麼重大的問題了,「我可以談些個人的事嗎?」

他難道還有什麼正經大事可談?

「請只管說吧,」我說。

「我很想跟你談談今後的事。」

「我今後又怎麼啦,爸爸?」我一聽內心就警惕起來,全身上下的防禦部隊都奉命進入了陣地。

「不是談你,奧利弗。是談我們家今後的事。」

我腦子裡驀地掠過了一個念頭:莫非是他得了什麼病了?還是媽媽得了什麼病了?碰到那種事情的話他們是會擺出這種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告訴我的。甚至還可能寫封信來(我這是說的媽媽)。

「我已經六十五了,」他說。

「要到明年三月才滿六十五哩,」我馬上介面說。我故意這樣說得連一個月都不差,目的在表明我對他可不是一點都不關心的。

「話雖如此,我還是得未雨綢緞,先作這樣的打算吧。」打算什麼?難道爸爸還等著拿社會保險金用?

「按照合夥契約的規定……」

他這話頭一開,我就懶得再聽下去了。因為就在十二個月前,也是這樣一個場合,也是這樣一個話題,我已經領教過他的一番長篇大論了。他要傳遞給我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信息,我已經有數了。

今天唯一的不同,是我們這兩個「角色」賽後的「舞台規定動作」跟上次不一樣。去年,跟一班哈佛精英聊了一通以後,我們就去了波士頓,上我們吃慣的那家飯店。爸爸特意把車子就停在州府大街他的辦公大樓旁邊,這裡是「巴雷特一沃德一西摩投資銀行」的總部所在,我們家公開亮出自己姓氏的企業也唯有這一家。

我們下了車,再步行去那家飯店,正走著,爸爸向大樓上黑洞洞的窗口一指,說道:「瞧,到了晚上就怪安靜的,是不?」

「你的專用辦公室里一直是很安靜的,」我答道。

「那可是個颶風眼哪,孩子。」

「只要你喜歡就好。」

「對,我喜歡,」他說。「我就是喜歡,奧利弗。」

他所喜歡的,自然不會是金錢。也不會是手裡那耀眼的權力,地方發行債券,公用事業或者大公司發行股票,一發就是千千萬萬,在這方面他就有不小的權力。不,依我看,他所喜歡的是責任二字。如果責任二字也可以用到他身上的話,那我覺得激發爸爸那份勁頭的就是這責任二字。無論對紗廠(沒有紗廠就辦不起銀行),還是對銀行,對銀行奉為精神導師的神聖學府哈佛大學,他都不忘記自己的責任。對我們這個家自然也是如此。

「我已經六十四了,」整整一年以前,看過了上屆的哈佛一耶魯大賽,當天晚上在波士頓爸爸就曾這樣說過。

「要到明年三月才滿六十四哩,」我當時就這樣說,我就是要他知道他的生日我是記得的。

「……按照合夥契約的規定,滿了六十八歲我就得退下來了。」

兩人好半晌沒有說話。我們只是默默走在波士頓中心區安靜的大街上,看這街道的氣派確實不愧為一州首府的所在。

「我們真應該好好商量商量,奧利弗。」

「商量什麼呀,爸爸?」

「誰來接替我當這主要負責人……」

「西摩先生不是很好嗎,」我說。信箋上,招牌上,都寫得明明白白:銀行可畢竟還有兩位合伙人哩。

「西摩他們家的股份只佔百分之十二,」爸爸說,「沃德更少,只有百分之十。」

老天有眼!我可沒有問他這些情況啊。

「海倫姑奶奶也有一些象徵性的股份,那都是由我代管的。」他歇了一口氣,又說:「其餘的,就都是咱們的了……」

我真忍不住想當場提出異議,好免得他順著這個思路再說下去。

「……其實歸根到底也就是你的。」

我真巴不得能換個話題,可是我心裡是再明白不過的:爸爸在這番話里傾注了多少感情呵。為了這個節骨眼兒上的談話,他肯定是用足心思作了準備的。

「由西摩當主要負責人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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