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

「你的心情如何呀?」

「天哪,你還看不出來?」

我像個傻於般的只知咧著嘴笑。憑這個「癥狀」他倫敦醫生還會下不了我「心裡快活」的診斷結論?——難道真要我滿診所跳起芭蕾舞來不成?

「用醫學上的術語我說不上來。你們的醫學上好像就是沒有表示心裡歡喜的專門名詞。」

對方還是沒有應聲。這位倫敦醫生難道連一聲最起碼的「祝賀你」都不會說?

「大夫啊,我興奮得簡直在飄了!就像國慶日的國旗那樣在嘩啦啦地飄!」

當然我也知道,就是說上兩句,其實也無非是老生常談。可是老天爺呀,我心裡實在太興奮了,我真憋不住想跟人研討研討。就算談不上研討,讓我說上一通得意得意也是好的呀。我經過了長年累月的麻木之後,如今總算有了一些像是所謂人的感情了。這意思我該怎麼表達,才能讓一個精神病專家醫生領會呢?

「你瞧,大夫,我們倆彼此都喜歡上了。我們之間有一種感情關係在形成了。過去的石頭人身上如今熱血在流動了。」

「這些還只是個引子,」倫敦醫生這才開了口。

「不,實質問題就已經在這兒了,」我還是固持己見。「你難道還不理解我心裡的那個快樂嗎?」

出現了一陣沉默。為什麼我先前的痛苦他那麼容易理解,如今我心情愉快,他卻似乎就漠然無動於衷了呢?我愣愣地對他直瞅,想向他討一個答案。

他只扔過來一句話:「明天五點再談吧。」

我騰地跳起來往外就跑。

那天我們是七點三刻離開佛蒙特的,中途停了兩次,好喝杯咖啡,加加油,親親嘴,十一點半便到了她那巴羅克風格①的宛如城堡一般的家。有個看門人來把車接了過去。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緊緊攬在懷裡。

①巴羅克式的建築風格,流行於17至18肚紀中葉的歐洲和拉丁美洲。特點是姿態誇張,追求豪華,營造一種神秘的氣氛。

「有人看著哪!」她反對了。可也沒想使勁掙脫。

「這是紐約。誰會來管這號屁事。」

我們就親吻了。一如我所料,偌大的紐約根本沒有一個人來管我們。除了我們自己。

「我們吃午飯的時候再碰頭吧,」我說。

「可現在已經該吃午飯啦。」

「那太好了。我們是準點到。」

「我還有件事得去料理,」瑪西說。

「急什麼——你們老闆跟我可好著哩。」

「可你就沒有公事啦?你大律師外出了,民權靠誰去捍衛啊?」

哈!她想在這兒等著我哪?休想!

「瑪西呀,我在這兒追求幸福,這就是在行使我的基本權利。」

「可也不能在街上干呀。」

「那我們到樓上去……喝一杯阿華田①。」

①一種類似麥乳精的沖飲飲料。阿華田是商標名。

「巴雷特先生,你趕快給我回去上你的班,該打官司就打官司,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回頭再來吃晚飯。」

「什麼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問。

「到吃晚飯的時候唄!」她說著就想往裡走。可是我抓住了她的手不放。

「我肚子餓了。」

「肚子餓了也要等到九點。」

「六點半吧,」我還她一個價。

「八點半,」她自己削價了。

「七點,」我還是步步為營。

「八點,不能再早了。」

「你討價還價的手段真辣,」我嘴上雖還這麼說她,實際已經表示同意了。

「我向來就是個辣手婆娘,」她說完一笑,就飛快地鑽進了那巨大城堡的鐵門。

一踏進辦公大樓的電梯,我就呵欠連天了。我們總共才合了那麼一會兒眼,那後果卻到此時才見了顏色。而且我還弄得一身都是皺里巴結的。一次我趁我們停下來喝咖啡的時候,買了一把廉價剃刀,算是颳了下臉。可是自動售貨機卻沒有衣服賣。所以我干過些什麼好事,臉上身上一眼就看得出來,逃也逃不掉。

「啊,羅密歐先生來了,」阿妮塔嚷了起來。

是哪個混蛋都告訴她啦?

「你的毛線衫上不是明明綉著『阿爾法·羅密歐』幾個字嗎?我想這大概是你的名字吧。你肯定不是巴雷特先生。巴雷特先生總是天一亮就來上班的。」

「我今天睡過頭了,」我辯了一句,就打算躲到我的套間里去。

「奧利弗,可要準備好啊,當心嚇一跳哪。」

我站住了。

「怎麼回事?」

「今天花店裡派一支送花大軍來過了。」

「什麼?」

「你這麼近還聞不出來?」

我走進套間,那本是我的辦公室,如今卻像在舉行花展盛會。到處是一片花團錦簇。連我的辦公桌如今都簡直變成個……變成個玫瑰花壇T。

「哪家的小姐愛上你啦,」阿妮塔鼻子一吸一吸的,在門口嗅得正香呢。

「有卡片嗎?」我問她,心裡暗暗祈禱:可別叫她打開看過才好啊!

「在玫瑰花上放著呢——就在你的辦公桌上,」她說。

我去拿過來一看:謝天謝地,信封是封好的,上面還寫明了「親啟」二字。

「那信封的紙好厚呵,」阿妮塔說。「我對著亮光細細琢磨了半天,也沒看出半個字來。」

「你吃午飯去吧,」我皮笑肉不笑地對她笑笑,打發她走。

「你這到底是怎麼了,奧利弗?」她一邊問一邊還盯著我直打量。(我的襯衫是有點亂糟糟,但是還不至於有其他破綻。我自己檢查過。)

「你這話怎麼說,阿妮塔?」

「你今天怎麼倒壓根兒忘了來釘著我問:有沒有電話?有沒有電話?」

我再一次命令她:快吃飯去,要嘻皮笑臉到外邊嘻皮笑臉去。別忘了出去的時候替我在門把手上掛上「請勿入內」的牌子。

「我們這裡哪來這種牌子?你看看清楚,這裡又不是汽車旅館!」她說完就走,隨手關上了門。

我拆信的時候差點兒把信封撕成了好幾片。卡片上是這樣寫的:

也不知道你心愛的是什麼花

可總不能讓你失望吧。

愛你的

我笑笑,一把抓起了電話。

「她正在開會呢。請留名,我好通報。」

「我是她的阿布納叔叔,」我極力裝出一副老大叔的口吻。等了一會,只聽見咔噠一響,頓時就是一副老闆腔出現在電話的那頭。

「喂?」

是瑪西,那聲調好爽辣啊。

「怎麼你說話的聲調這麼辣花花的?」

「我在跟西海岸的各位經理開會哪。」

啊哈,原來跟高層人士在一起。跟頭頭們在一起。是在他們的面前,難怪裝得就像一台三門大冰箱似的。

「我一會兒再打電話給你吧,」瑪西說,聽得出她心裡急得什麼似的,就怕破壞了那冷若冰霜的形象。

「我三言兩語就行,」我說。「真難為你送花的一片心意……」

「那就好,」她回答說。「我回頭再跟你聯繫……」

「我還有一句話想說。我說你的玉腿真是妙不可言……」

突然咔噠一聲。這婆娘,不等我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我心裡咯噎一下,只覺得昏昏沉沉,整個腦袋瓜子就像麻木了一樣。

「他是不是死了?」

我迷迷糊糊的,漸漸恢複了一點知覺,聽到人家說話也可以聽懂一些了。那嗓音好像是巴里·波拉克——他是法學院上一屆的畢業生,來本所工作還不久。

「他今天早上好像身體還挺好的。」

這是阿妮塔,儼然扮演了一個死者至親好友的角色,大有要角逐奧斯卡金像獎的架勢。

「他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的?」巴里問。

我挺了挺身子坐坐好。天哪,我竟趴在我的玫瑰花壇上睡著了!

「是你們啊,」我一邊打呵欠一邊含糊其辭招呼,只作趴在辦公桌上睡午覺是我一向的老規矩。「下次進來可要先敲敲門啊,記住啦?」

「我們敲了呀,」巴里緊張了,「還敲了好一會兒呢。見你沒有應聲,我們才開門進來了,我們想你該不會……嗯,嗯……該不會有什麼不舒服吧。」

「我沒有什麼不舒服,」我若無其事地輕輕拂去了襯衫上的花瓣,說。

「我給你弄點咖啡去,」阿妮塔說著就退了出去。

「有什麼事啊,巴里?」我問。

「嗯……嗯……就是那個地方教育董事會的案子。案子……嗯……嗯……是安排由你跟我一起來準備的。」

「對呀,」我這才猛然想起這邊另有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可是當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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