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拾貮章 理想主義者趙統

最初,上古之世,民風淳樸,孕育了一種美好的精神,叫作「理想主義」。

後來,人們被假道學所桎梏、欺騙,以為那些固執、偏激和僵化就是理想主義。

再後來,聖人哀嘆江河日下,人們懷揣黃金、腳踏道義,群起嘲弄理想主義。

世界在變輕中飛上了天空,而理想主義變成了沉重的過期石頭,沉入地底。

在騙子與煽動家遍地的時代,毀掉這個美麗的詞語比做任何事都容易得多。

當理想主義成為了一種輕柔的笑料時,有一個理想主義者堅定地固守著謙卑、榮譽、英勇、誠實、公正,他拒絕下沉、拒絕解構,拒絕崇高的精神被稀釋、被棄若敝屣。

他是一個異類。

他就是四叔的兒子趙統。

是誰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我的四叔趙子龍,就是個「完人」。論相貌,英偉俊朗、一表人才;論武藝,超群絕倫、勇冠三軍;論智慧,多謀善斷、謹慎明敏;論人品,有情有義、謙恭內斂。其形象完美無瑕,無可挑剔,乃是個不折不扣的「高大全」人物。

又是誰說「勝敗乃兵家之常事」?對不起,我的四叔就硬是沒打過一場敗仗。「一馬能將萬騎沖,西征東討剿群雄。鏖兵惡戰全終者,唯有常山趙子龍。」傳說趙子龍是天虎星下凡,身上絕不能有一道疤痕。衝鋒陷陣數百戰,他已經成為了不敗戰神的代名詞。只要他一出場,無論單挑還是群毆,必定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天下無人能攖其鋒。

縱觀整個風起雲湧的三國大時代,僅有四叔一人如此完美。完美,是一個只屬於他的神話般的辭彙。英傑的天空群星閃耀,他不是最顯赫的,卻是最神奇的,沒有人可以與他媲美。這種完美,給他帶來了名動山河的榮耀,也給他帶來了極其巨大的心理壓力。他因此而不能失敗、不能氣餒、不能「撲街」,哪怕只是擦破一點皮、流一滴血,都將使白璧染瑕,美中不足。

四叔「完美男人」的桂冠,以及完美主義的行事風格,自然而然地遺傳給了他的兒子趙統。每一個孩子,在懵懂之時最易形成信仰,兒時對父親的信賴崇拜,凝聚為精神上的雛鳥情結。這最初的信賴與信仰,往往緊密關乎了人一生的夢想和未來。

趙統與生俱來地擁有了一個理想主義者必備的一切:極度的固執、堅毅構成了他迥異常人的性格;認真嚴謹、鍥而不捨是他的人生態度;追求完美、奮鬥不息,是他心中不滅的目標。他是諸葛孔明的忠實信徒和擁躉,他們的理想,都是要建立一個純潔無污、不沾微塵的美麗新世界。這個世界裡沒有欺詐、沒有紛爭、也沒有貪腐與不公,人人都幸福地生活著。可惜,在這個禮崩樂壞、大道難行的時代,他並不被「爭名於朝、爭利於市」的世俗所了解。所以他只有躲起來、躲起來,躲進自己的小小天地里,關閉心扉,陶醉在自己的夢想中,當一個宅男。

宅男的優點,是單純執著、心無旁騖,能專心致志地去做好一件事情。趙統又是完美至上者,所以他的武藝練得既精且純。不恭維地說,老關張趙的武功是不相上下,小關張趙則以趙統的武功列第一。

趙統如此人才,又是四叔的嫡子,根正苗紅,我自然要招攬到麾下。然而,完美的理想對應著無情的現實,一個精神上有潔癖的人,既是自我嫌棄的高手,也是挑剔別人的專家。他能否接受我這樣一個「傻兒」做BOSS,我心裡實在沒底。

諸葛瞻自成了我的軍師後,就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三把火」。這日他陪我習字,見我在白紙上盡寫著「趙」字,已察知我心意,問道:「世子,你心裡是在想著那個他嗎?」

我點點頭,道:「嗯,你知道如何才能約到他嗎?」

諸葛瞻長吟道:「山朦朧,樹朦朧,唧唧秋蟲正呢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世子,此人脾性怪異,遺世獨立,成日里閉門謝客,要約到他,難!」

我回道:「月朦朧,鳥朦朧,點點螢火照夜空。瞻瞻,你也看瓊瑤阿姨的書嗎?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你幫我牽牽線搭搭橋,若能說服他為國家出力,我給你記一大功。」

數日後,諸葛瞻興沖沖地跑來,興奮道:「世子,我掐鳥一算,不對不對,是掐指一算,算得趙統今日要到野外的瀑布中習練槍法,擇日不如撞日,這是個好機會,咱們一起去堵他。」

我猶豫道:「不然請軍師替我走一遭如何?我怕他見了我面,心生嫌棄,那倒不如不見。」

諸葛瞻道:「咱們這是在招攬將才,世子不親自前往,怎能顯出誠意?俗話說,烈女怕纏郎。世子只要坦誠相見,持之以恆,定能金石為開,說服趙統。在日後與曹家、孫家可以預見的殘酷生存競爭中,他必能發揮巨大的作用。」

事不宜遲,我和關張諸葛四人即時起身,來到野外那道天然造化的大瀑布前。只見水石相激、堆雪碎冰,瀑布飛瀉直下,水大勢猛,勾連迥環,猶如千軍萬馬擂鼓搖旌,轟聲如雷。一位少年身長八尺、闊面重頤,手握長槍,威風凜凜站立於瀑布之下,正是趙統。他任憑瀑布潑雲瀉雪似地沖刷著身體,舞動長槍,振出點點寒芒,化作長虹疾向瀑布中刺去。

諸葛瞻朗聲喊道:「全真,世子劉禪特來拜會,望能與君一晤。」「全真」是趙統的字,很符合他的性格。

趙統長槍一收,縱身躍下,身手矯捷,宛若新燕飛翔。諸葛瞻替我們互相引見完畢,趙統知我來意後,一言不發,輕撫槍纓,半晌才淡淡道:「世子,天下沉濁,擾攘紛爭,統愛惜羽毛,只想效商山四皓故事,埋名潛姓,實不欲入世逐欲,惹動一片紅塵。」

關興蹙眉道:「趙統,當年我們的父輩聯袂攜手,建功立業,打下三萬里大好河山,那是何等的英雄氣概啊,光是想想就足以令人熱血沸騰。你父親子龍叔叔,更是上將無雙,一桿銀槍掃盡塵埃。如果他們也像你這樣修心不修業,這一生豈不白活?又有誰來拯救世間蒼生?」

趙統搖搖頭,道:「在佛法觀來,出世即入世,入世亦出世;不取於相,如如不動,無住則出世,生心則入世,不離入世,不廢出世,故出世入世體用不二,並無區別。統自幼先習儒家之修齊治平,後研佛法精義,最重道德修心。不知不覺間法法圓融,瀰漫胸臆,遂化為『理想主義』四字。因此深知與俗世格格不入,與其欲救人心而難得,欲挽世道而不能,倒不如『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

諸葛瞻羽扇輕搖,道:「全真,志存高遠固然可貴,然則在一個崇高被消解、理想被蔑視、正義被淡忘的時代,一個物慾橫流、弱肉強食的亂世,理想主義到底有什麼用處呢?」

趙統容色凝肅,傲然道:「理想主義,可以避免人們像蛆蟲般在糞坑裡噁心地蠕動!」

此語如天外驚雷,我們聽了,心靈都為之深深一震,一時靜思不語。五人默對無聲,浮雲如絮,心事悠悠。

張苞忽然叫道:「魚,魚,好多魚哦。大哥,俺去抓魚,中午咱們吃烤魚串。」說著「撲通」一聲跳入瀑溪中,兩手在水裡抓摸起活蹦亂跳的魚兒,激起陣陣水花。

諸葛瞻含笑望了張苞一會兒,道:「全真,你看,張苞活得多開心,因為他淳樸。而你想得太多,所以整天愁眉苦臉。其實,你可以試著把理想藏在心裡,將慾望寫在臉上,那樣你的人生就不會只有黑白兩色。」

趙統瞪了諸葛瞻一眼,道:「思遠(諸葛瞻字思遠),你和你的父親真是大不相同啊。你是一個現實主義者,而孔明軍師和我是同一類人。」

諸葛瞻笑道:「全真,你錯了。家嚴的志向雖然也帶著理想主義色彩,但他更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審慎務實、腳踏實地去實現理想,是他的一貫作風。須知夢想太高,實際太低,兩者間的距離急不可越。唯有孜孜以求,循序漸進,才有夢想成真的那一天。家嚴的理想主義你是仰慕到了,可他的現實主義苦幹精神,你卻還沒入門呢。」

趙統神情茫然,困惑道:「難道我錯了嗎?」

諸葛瞻輕拍他的肩膀,道:「你的想法是對的,但做法我不贊同。理想主義就像絕世的美酒,嘗過一口便會上癮,終生難忘。一旦成為理想主義的癮君子,必然越陷越深,再難回頭。全真,你空懷世事完美的迷夢,卻沉浸在自我幻想的巨大快感中不能自拔,痴心追逐海市蜃樓,最終必是霧裡看花、水中望月一場空。而今是亂世,現實主義才是王道!今日世子折節來訪,你何不面對現實,憑一身好武藝,與我們同進共退,在這大地上燃燒我們的青春!」

趙統長嘆一聲,道:「世子,我內心的苦悶掙扎,實不知該如何言說。請允許我以一首散文詩來傾述我的情感:

我,不敢面對現實。

因為現實,

黯淡無光。

完美主義者,

總是近鄉情怯。

當他嚮往的美好臨近時,

他反而要:逃離。

因為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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