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七品官當面教訓崇禎帝

天剛蒙亮,文武百官已齊集皇極殿前。崇禎身著青服出來,問道:「奉祀各壇各廟的官員都到了嗎?」王承恩答:「都到了。」

崇禎點點頭,逡巡一圈道:「韓爌、王永光、溫體仁、何如寵、錢象坤。」五人應聲出列。「朕不讓你們來了,怎麼還來了?」

溫體仁答:「陛下憐臣等年老,是陛下愛臣之心。但陛下行祈雨大儀,徒步去崇雩壇,足見陛下為民之心,臣等精誠不落人後,怎能因老邁而不追隨陛下左右?」

崇禎微微一笑道:「韓老愛卿年逾七十了,還是不要去了。」

韓爌抱拳一揖道:「難道臣的誠心就不如各位大人?臣也是要去的。」崇禎搖搖頭道:「老愛卿的誠心朕知道,但十幾里路,徒步而行,老愛卿吃不消的,還是不要去了,就這樣了,動身吧。」說著走下丹陛,直走向午門。

王承恩高聲道:「動身了——」

文武百官隨在崇禎身後,出了承天門,各部院掌印官就各帶數人四散走開,分別奔北郊、社稷、山川、風雲、雷雨各壇和龍神、太歲、東嶽各廟,行祈雨大禮,其他人跟著崇禎直奔南郊的崇雩壇。

一路上,鹵簿不陳,馳道不除,不設配,不奏樂,一直走到正陽門,才有一處事先設好的帳篷,供崇禎和百官稍事歇腳飲茶。

崇禎喝了口茶,叫過文震孟道:「文起,與朕說說閑話。朕問你,這大雩之祀,三獻禮成之後,要奏《雲門之舞》。這《雲門之舞》是什麼曲子?」

「《雲門》者,帝堯之樂。」文震孟回答道,「堯命儒臣作《雲漢》詞,製成《雲門》曲,取雲出天氣,雨出地氣之意,乃是假聲容之和,以宣陰陽之氣。」

崇禎微微點頭。喝口茶之後,崇禎宣布了一個讓閣臣們贊不得也勸不得的決定:「朕柄政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內患外辱就沒消停過,更沒過過一天風調雨順的日子。都進了五月了,從山東到甘肅沒下過一場雨,禾稼俱枯,看來還是朕精誠未至。今日祈雨回宮後,朕搬到文華殿齋宿,虔誠修省。」

說到這兒看看眾人反應,閣臣們只是大眼兒瞪小眼兒,不知如何表態,崇禎又接著道:「朕想問問諸卿,朕不能說不虔心,可這朝政多有缺失到底原因在哪兒?如果臣下事多蒙蔽,朕一人再虔心有何用?」

皇上既指「事多蒙蔽」,身為輔臣的李標就不能不說話了:「陛下不但自御極以來勤政為民,夙夕不輟,超過歷朝歷代君主帝王,而且聖明睿智,洞悉臣品優劣,臣等怎敢蒙蔽?」

「哼,朕不是聖人,怎麼能全盤洞悉諸臣人品?你們都敢說沒有蒙蔽么?」

錢龍錫想皇上可能是有所指,便道:「聖慮萬里,非臣等能及萬一。聖上既說事多蒙蔽,必有臣等不知而聖上知之事。還請聖上略示臣等,臣等才好自查查人。」

「朕非指某人某事,卿等也難說不知,只是不像朕這般上心。如用人者選擇不當,任事者推諉不前,刑法失中而獄底多冤,墨吏縱橫而小民失所,官之參論修怨徇私,撫按舉劾視賄為準,南北直隸及十三省之召買暗派窮民,邊塞民膏多充官員私囊,軍隊擾害地方妄戮無辜。有一於此,便足上干天和!」說著轉向王承恩道,「這裡很涼快兒,咱們多坐會兒。你去跟眾卿家說,朕今日徵求直言,但有想法,儘管到朕面前來指摘朝廷失政之處。」

王承恩剛傳了話,立時響起一片嘰喳聲。

何如寵先走上來道:「陛下,雲南道試御史王象雲疏中說,旱災太甚的原因是民生太困,根源則在於官府私派太多,養盜太寬,衙蠹太縱,賦稅加耗太重,憂民之情太冷,斂財之術太急。」

「朕看了,他說得對。」其實崇禎對「賦稅加耗太重,斂財之術太急」兩句心中十分矛盾,他知道民不堪重負,但庫府空虛更讓他著急,卻苦於沒有兩利之策。

光祿寺丞許鼎臣走過來道:「陛下,依臣看來,今日之情勢,是陛下督責愈急,而臣下之擔當愈緩;陛下之焦勞愈勤,而封疆之偷安愈怠;陛下之憂民至矣,民愈思亂;陛下之兵餉厚矣,而兵愈思逃。陛下可想過,效忠者誰?宣力者誰?」

崇禎聽完想了想,道:「卿說的是。敷政和平是朕的本願,但欲臣下不敢偷安,振醒積玩,當以何法?」

許鼎臣又道:「江西道試御史賈多男上疏說,厘剔宿弊固然是美政,然而積習既久,旦夕操切何以奏功?富豪之家奢僭成風,以至民窮盜起。伏願陛下徐提天下之正性,而勿驟奪一世之錮情,因襲之中默寓變革之妙。雷霆之前先施以雨露滋潤,威猛之前先濟以寬仁,給官員開闢榮顯之途,然後怵之以辱,使人不轉蹈於屈辱。想必陛下看過了。」

「你們是說朕求治之心太急,欲速則不達?」

錢象坤離崇禎較近,聽了幾人對話,走近道:「浙江道御史王道直也是這樣說。他說陛下應運中興,先前手提魁柄以誅元兇用了重典,現在正宜養天下以和平,使春生之意多於秋殺。但現狀卻是讞獄者不尊法度,任意輕重,以至人懷危疑,甘霖不應。」

崇禎十分相信天人感應:「這麼說,是朕失政了。」說罷輕嘆一聲,喃喃道,「任意輕重,任意輕重……」

「臣以為不是陛下失政,是陛下失於考察。」又上來一人,「臣有奏疏。」

崇禎抬眼看,並不認識,是個小臣:「奏疏?你竟帶了奏疏來?」

「臣本想隨陛下行祈雨儀回來後就遞上去。既然陛下現在就征言,臣就直接呈給陛下了。」

崇禎接過打開折首,見寫著「兵部主事華允誠呈奏」,就看下去:

兩年來,陛下剛嚴機斷,致群臣秉承太過,匆匆孜孜,目不暇給,而法令滋章,臣民解體,人才盪盡,根本受傷,終成陛下焦勞於上,諸臣舞弊於下。倚陛下授綜核之權,當事者佐以舞文擊斷之術,主事者騁其持籌握算之能,遂使和恆之世競尚刑名,清明之躬浸成叢脞,聖主圖治之心翻為諸臣鬥智之場。可惜一。帥屬大僚,驚魂於回奏認罪;封駁重臣,奔命於接本守科,廟堂不以人心為憂,政府不以人才為重,四海漸成土崩瓦解之形,諸臣但有角戶分門之念,意見互犄,議論滋擾,遂使剿撫不定,非但不能興邦啟聖,反使朝廷既聾且昧。可惜二。人主所以總一天下者,法令也。王化貞、楊鎬喪師誤國,厥罪惟均。陛下申明三尺,肆鎬市朝以懲封疆大吏,化貞恃有奧援,獨稽顯戮,遂使刑罰不中,斧鉞無威。一可憂也。國家所恃以為元氣者,公論也。直言敢諫之士,一鳴輒斥;指佞薦賢之章,目為奸黨,不惟不用其言,並錮其人,又加之罪,遂使喑默求容,是非共蔽。二可憂也。

這話說得太過了,矛頭直指崇禎,而且說他又聾又昧!依崇禎的脾氣,華允誠輕則降級,重則發配。

但崇禎沒有發作,生咽了下去,剛說了徵求直言,儘管指摘朝廷失政,怎能出爾反爾,因言獲罪?但他也實在不願認同華允誠的指責,把摺子遞給王承恩,抬頭看看天,又向百僚坐的帳篷望去,剛想叫一聲「刑部」,想起各部都被派去各壇各廟祈雨了,便又轉向閣臣:「天氣日漸轉熱,今後官民犯罪者免去笞杖之刑吧。判處徒流以下減等的重犯,不要戴枷銬了。」說著起身,「走吧。」

右參政梁廷棟湊上來,道:「陛下,天氣溽熱,這路才走了一半,陛下萬乘之軀,臣等怎能心忍?陛下心意已到,即使不乘轎輿,也可以馬代步。臣請陛下珍惜龍體。」

崇禎本就是個不管好話歹話、不管是諂言還是諍言,只要不愛聽就要發作的人,又剛咽了華允誠的犯上之言,正窩著一肚子氣,便抓住梁廷棟發了出來。他睃了梁廷棟一眼,厲聲道:「騎馬?御膳不舉,馳道不除,鹵簿不備,禮樂不奏,為的什麼?不就是為了自示貶損,以答天戒么?百官與朕一同步行,不就是為的同示省愆祈吁之誠么?你要朕半途而廢,存的什麼心思?」又轉向閣臣,「洪武三年,太祖祈雨,素服草履,步禱于山川壇。藁席露坐,日中曝晒,夜卧於地,連續三天。」再轉向梁廷棟,「朕才一天,還要騎馬,你是要朕既欺天,又愧民,還要做個不肖子孫!」梁廷棟討個沒趣兒,唯唯而退。

崇禎叫過李標:「汝立,你代朕擬道詔書,廣徵天下言,指摘朝政種種缺失,朕當擇善而從,言過其實朕也決不追究責罰。」說完大步前行,李標緊跟上。

走了一會兒,崇禎突然小聲道:「華允誠出位逞私,妄議朝政,且牽詆不倫,是何主見?朕看必有唆使之人!」李標愣住了。

三閣臣剛吃過晚飯,高起潛、張彝憲就找上門了,三人急匆匆趕往文華殿,個個心中惶恐不安,搜腸刮肚揣摩皇上又有什麼火上房的事。能拿定的是,這時召見,絕非好事。果不其然,不待閣臣們行過禮站定,崇禎劈頭打將過來:「袁崇煥舊病複發,背著朕又與那皇太極和談!他是與你們打過招呼,還是本就受你們指使,嗯?!」

幾人一起被這當空霹靂打趴下了。這事早傳遍京城,已是民間酒肆茶舍的談資,幾人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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