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皇太極向大明拋出橄欖枝

天柱山左,瀋水之陽,便是扼山控水、商賈輻輳的南北咽喉重鎮瀋陽衛。瀋陽城街道呈「井」字形,中心位置正在大興土木,但被高大的紅牆圍著,什麼也看不見。

紅牆南門外前街上對街不遠處有一座白牆灰瓦的宅院,黑漆大門兩側各有一個抱鼓石,門楣上四個雀替,灰頂硬山式飛檐下吊著兩盞米黃色冬瓜燈,燈上兩個黑色隸書大字「范府」。

范文程正在書房看書,老家人進來稟報:「二少爺,門外來了一個禿子,要見您。」

「禿子?」范文程合上書抬起頭。

「是,既不剃頭留辮,也不梳髮髻,滿腦袋頭髮長不過半寸。說和尚不是和尚,說不是和尚又穿得不倫不類,不過聽口音是南人。」

「他說有什麼事嗎?」

「他說是有一筆富貴要送與您。」

「是個癲子吧?」

「不像,說話文著呢。」

范文程想,如果真是南邊來的,就不能不認真對待了,道:「好,請他客廳等候。」范文程慢慢站起身,「給我更衣。」

客廳里,「禿子」正在欣賞牆上的字畫,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見來人三十齣頭年紀,長身如鶴,瘦骨伶仃,山羊鬍子稀疏焦黃,便打個問訊道:「施主便是輝岳先生了?」

范文程見此人四十歲上下,高挑精瘦,貼身著黃色僧衣,外面披裹著絳紫色僧袍,原來是個黃教和尚:「師父請坐,」說完先坐下,「請問師父法號?」

「不勞輝岳先生動問。」喇嘛端掌微微一躬才坐下,「和尚是個遊方僧人,八方雲遊,四海為家。或在寺院掛單,或在俗家借宿,行無方向,居無定所,托缽吟行,全隨心意。既無修行所在,又無高師開智,渾渾噩噩,自得其樂,法名早已無人提起,不說也罷。」

「那——師父俗姓可能相告?」

和尚無奈一笑:「俗姓李,不過這姓名更是身外之物。和尚是藏傳佛教弟子,先生只以喇嘛僧相稱便好。」

范文程「唔」了一聲,覺得此人不是來「蒙食」的,便道:「師父執意要見文程,想必不只為借宿吧?」

喇嘛僧卻不接這話:「輝岳先生是金人的重臣,為何這府邸卻只有兩進?似與先生身份不符。」

范文程沒想到這和尚弄出這麼個話頭,愣了一下。

其實這府邸共有五進。范家先祖自明初自江西謫貶瀋陽,范文程曾祖正德年間當了兵部尚書,便在瀋陽建了這三進式的尚書府,如今是范文程與其兄範文寀合住。

范文程本也是一腔熱血,努爾哈赤掩過白山黑水,滾滾南來之時,他曾率鄉親抵抗過八旗兵。但後來他逐漸看出了明廷的腐敗和明軍的懦弱無能,認定大明無望,江山過手指日可待,便在努爾哈赤攻破撫順後投了女真。文寀將其臭罵一頓,兄弟二人從此視如路人。

范文程進為二等甲喇章京後,皇太極又賜他再建兩進,於是兄弟分家,兄住前三進,弟住新建的後兩進,中間壘牆堵死,從此不相往來。

但范文程可不想說這些,便一笑,端茶喝了一口,道:「我大金可沒有朱明官僚的奢華風氣,王府都是二進式。文程一個漢人,大汗賜王府規格,已是皇恩浩蕩了。再說,目之所盡,俱是焦土,遍野哀鴻,溝壑橫屍,不知何日是個了時。今日高牆,明日便是瓦礫,豪宅何用?」

喇嘛僧雙手合十,再指著北牆上「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條幅道:「和尚知道先生是范仲淹十八世孫,但范文正公可是個抗禦外族的名臣啊!」

范文程哈哈大笑:「原來師父是來責罵文程的。佛教本非中土信仰,乃是迦毗羅衛國凈飯王之子喬達摩悉達多所創,師父皈依佛門,賣身耶?賣國耶?」

喇嘛僧立刻接過這話:「此言不確。佛家四大皆空,大我無我,何來分野?佛以天下蒼生為念,芸芸眾生皆可入我佛門,只有此岸彼岸,豈有疆域之別?如果佛法遍傳,義理廣布,人皆得真諦,又怎還會有兵戈裂土?」

范文程又是一笑,問道:「如此說來,佛門不分貴賤、不分華夷,一視同仁。那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話不對嘍?既如此,漢人為何視異族等而下之?既然佛家以天下蒼生為念,師父卻無視朱明天下舉目皆貪官酷吏,百姓有死無生,爺娘奄奄,兒啼母哀!為朱姓一人千里遊說文程,豈不有違佛旨?天地更替,亘古恆理,朱明氣數已盡,後來者居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天下至重,唯有德者居之。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仕,不對么?」

「先生又錯了。即如先生所言,大明天下已是『爺娘奄奄,兒啼母哀』,女真趁機起兵,雖說世有更替,但對百姓而言卻是雪上加霜!先生責和尚為朱姓一人千里遊說,而先生卻是為愛新覺羅一姓屠戮千萬黎民!孰是孰非?和尚所言,正是為息兵戈,復樂土,農有耕,市有賈,老有養,少有學,鳥歸巢,兔歸穴,百姓安居,世界清寧。」

范文程淡然一笑:「『四法印』說:諸行無常,有漏皆苦,諸法無我,涅盤寂靜。即是說,世間諸事諸物本無常態常理,有生就有滅。師父身為佛門弟子卻如此執拗,還是未到『諸法無我』的境界。」

「先生還是錯了。『行』指一切有為之法,因緣而成。有形的色法和無形的心法皆為行法。『無常』是說世間萬物皆有生滅的變化,生即是滅,滅即是生。『漏』指貪、嗔、痴、慢、疑等諸般煩惱,煩惱乃是諸苦之源。『我』是指自性,『無我』是說萬物包括自身皆是眾緣攢聚而成,沒有不依因緣而存在的自性。大明衰而女真起,是緣湊,數也。但女真的興盛也就是衰的開始,昨日明替元,今日金替明,明日也必有來者替金。今日不過如《漢書》說:『事罔隆而不殺,物靡盛而不虧』。輪迴罔替,永無休止,就百姓難脫苦海是了。」

「師父是得道高僧了,但百姓在一個昏君的治理下,餒無果腹之食,凍無禦寒之衣,母不能哺子,子不能養母,難道倒不是苦海了?」

「以惡對惡,使百姓苦上加苦,雪上加霜,是先生的第四錯。至於大明當今天子,以一人之力智除國賊,一改神、熹惰政之習,一掃朝廷裙黨之風,和尚看也並非是個昏君。」說到這兒舉起一個巴掌,「先生還有第五錯。和尚此來並非為責怪先生,」便放低聲音,「乃是為毛文龍而來。」

范文程精神一振,哈哈大笑:「原來師父不是要渡文程啊!」忽有所悟,笑聲戛然而止,袁崇煥不是高第,也不是王之臣,他是不會放任毛文龍自行其是的,「毛將軍有難事了?」

這回輪到喇嘛僧哈哈大笑了:「這是先生的第六錯。和尚是為毛文龍而來,卻並非是毛文龍所派,乃是受袁崇煥之邀來走這一趟。」

范文程這一驚非同小可:「袁……袁崇煥?!」

喇嘛僧道:「不錯。袁督師知道毛文龍要以三百萬金換回金城、復州二衛地。」

這袁蠻子實在太厲害了!范文程心裡發顫,面上還要裝糊塗,嘿嘿一笑,道:「難道這是毛文龍告訴袁崇煥的?」

喇嘛僧也嘿嘿一笑,答非所問:「袁督師願以三百五十萬金換回此二衛地。」

范文程知不可瞞,起身踱了一會兒,問道:「師父下榻何處?」

「無處,進了瀋陽城就叩府拜訪。」

范文程向外高叫:「來人!」待家人進來道,「給師父收拾一處齋房住下。」又轉向和尚,「此事待明日文程稟報過大汗再議,師父先休息。不過,師父記住,這裡不叫瀋陽,叫盛京。」和尚一笑不答。送出和尚,范文程立刻備馬進宮。

轉天晌午,兩抬藍布小轎直抬到紅牆南大門,兩個當值的牛錄伸手攔下,卻是范文程從前轎探出頭來,牛錄很驚訝,平日里乘四抬綠呢大轎的范章京今兒怎麼改行頭了?范文程叫過牛錄低語幾句,大門打開,兩頂小轎抬進去後二人才下轎。

喇嘛僧回身看著大門道:「想必這就是大金門了?」

「現在不是了,皇宮正在擴建,完成之後,這門只是個邊門了。」

和尚再往前看,卻是一條寬闊的甬道,甬道兩側各有五座亭子式建築,呈「八」字形扇面排列,盡頭的中央是一座大亭子式建築。

「這就是宮殿嗎?為何都建成亭子式?」和尚問。

「與其說是亭子式,不如說是帳篷式,這是滿人風格,叫十王亭,也叫八旗亭,是八旗旗主和左右兩路翼王的衙署。正中那座就是大汗尊用的宮殿了,名大政殿,太祖時叫篤恭殿。」

和尚問:「金汗宮與諸王衙署搬在一處,似是創新之舉,實是女真習俗吧?」

「太祖創立八旗之前,何來此俗?順情通變,廢舊立新,王者之風!君臣合署理事,軍令一出,立時四通八達,省去多少時間!所以八旗子弟能克堅摧固,所向披靡!」

和尚沉默了。來到大政殿前,和尚仰頭細觀,是一座八角重檐攢尖式建築,底下是五尺來高的八角須彌座台基,環以雕刻細緻的荷花凈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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