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爌剛進家門,老管家就報告:「老爺,小姐回來了。」
「哦?她回來做什麼?」
「說是要找老爺。」
韓爌剛繞過影壁,一名侍婢就急急地迎了出來,道:「老爺,快去看看小姐吧,哭得收不住,夫人也勸不住!」
韓爌一愣:「她為何要哭?」
「小姐不講,只說要見老爺。」
韓爌心中已知女兒所為何事,這也是他一樁大心事,便道:「她人在哪裡?」
「在書房裡。」
「哭也不挑個地方!」韓爌來氣了。在他心裡,書房是神聖的處所,不能放肆地笑,更不能號啕地哭。
「小姐知道老爺回來更衣後就要去書房的,所以在那裡等老爺。」
韓爌走進書房,見女兒正趴在夫人懷裡,發出蚊子一樣的哭聲,倒是夫人哭得像要斷氣。正要發問,女兒抬頭見是父親,猛地起身,趨前幾步撲通跪下道:「爹爹救我!」
韓爌緊張起來,忙道:「起來說,出了什麼事?」
「我公爹說,他此次必被定入逆案,輕則流徙,重則下獄,這是真的么?」
韓爌心一沉,果然是為此事!
韓爌姻家右庶子楊世芳是《三朝要典》纂修者之一,韓爌因偏袒東林被罷官,楊世芳於是與他絕了來往。韓爌知他是膽小怕事,編纂《三朝要典》也是被迫為之,倒也不怪他。
但《三朝要典》是閹黨大罪,編纂者理應定入逆案。可如果楊世芳定罪,楊家落魄,女兒便從此遭罪!如果家產抄沒,全家流徙,從此便是海角天涯,永難相見了,其情何堪!但如果袒護於他,必遭朝中方正之士側目,顏面掃地,自己近四十年的清正之名怕也就完了,若被睚眥必報的皇上發覺,自己相位亦難保。茲事體大!
「你倒是說話呀!」見韓爌不說話,夫人氣急敗壞道,「孩子又無罪,如果連女兒都救不了,你這首輔還有何用!如果女兒女婿被趕走了,我就跟了他們去!你就自己去伺候皇上吧!」
「越說越不像話了!」韓爌吼了一聲,「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許哭鬧!」
「大喜?什麼大喜?女兒都要全家遣戍了,你竟說是大喜,你是不是瘋了?!」
「今天是二月初四,中宮誕育皇子,我大明有嗣君了!」
母女倆猛地直起身,盯著老韓爌道:「皇后生孩子了?」
「對!」老韓爌感慨起來,「我朝三百年來,自太祖馬皇后之後,中宮無生子者,周皇后是中宮生子第一人,可見大明有望!」
韓夫人愣了愣,又哭起來:「人家生了兒子,當然是喜事,我家可要丟女兒了!嗚嗚——」
「胡說八道!」韓爌轉向女兒道,「你先回去吧。」說完大步離了書房。
福建晉江安海鎮安平橋頭,一個七八歲風儀俊秀的孩子已立了多時,向東眺望。忽然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扭頭一看,叫了聲「三阿叔」,又轉過頭看向大海。
「又想阿母呢?回吧,你阿爸找你呢。」
孩子隨來人向回走,過了橋,進了一處大宅院。這院子規模宏聳,翼堂、樓閣,亭榭互對環列。穿過五進院,是一個月門,上書「致遠園」,假山、亭台、精舍、池沼、小橋、曲徑、佳木、奇花,別是洞天,鄭芝龍正坐在亭內喝茶。孩子上前叫了聲「阿爸」,就不說話了。
鄭芝龍見他臉上尚留兩行清晰的淚痕,不禁皺起眉頭道:「又沒去書塾?又跑到橋頭去了?沒出息!師傅讓你背的書背了嗎?」
孩子低頭不語。
鄭芝豹道:「大哥就別責怪了,森兒自出生就沒見過父親,一直跟著母親,自然感情深厚。突然見不著母親了,能不想嘛。」
「哼,文不成武不就,長大了就是個吃飯的皮囊!你給我記住,你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將來要為大明保疆守土!去,念書去!」
鄭森 突然蹦出一句:「保疆守土光念書沒用!」
「什麼?」鄭芝龍騰地站起,喝道,「你個大顆呆!你想怎的?」
「習武!」
「好、好,有志氣!」鄭芝豹大笑。
鄭芝龍也笑了:「倒是像我囝仔,不過還在流鼻水吶,一把劍還拿不動呢,習個屁!再長大些,阿爸自會教你,干你娘的。」
「我拿得動。」
「哈哈哈哈,好,給他一劍。七月半的鴨子,不知死活!」
鄭芝豹解下佩劍遞給鄭森。
此劍劍身為星斗圖案,根部錯金,雲芝形護手,浮雕劍柄,卷尾環形錯銀劍首。鄭森左手握柄,右手托鞘。鄭芝豹怕他手沉拿不住砸了腳,沒有鬆手,道:「這是鬥牛劍,你真拿得動?」
鄭森不語,右手一使勁,鄭芝豹就脫了手。
鄭森左手一揚,鞘飛劍露,便使了起來。只見那劍法招式嚴謹,圓轉如意,身手步一絲不亂,竟是蛟龍護身,風雨不透,把個芝龍、芝豹看呆了!舞了有半刻鐘才歇手,卻見他神定氣勻。
「你、你、你何時學的劍?」鄭芝龍愣了半天才道。
「與鄰家所學。」
「哪、哪個鄰家?」
「在日本時的鄰家花房家,他是日本劍道大家。」
鄭芝豹領著鄭森走到鄭芝龍身邊,撫摸著他的頭道:「此兒日後必是我家千里駒!」
「好,」鄭芝龍攬兒入懷,「你阿母在海邊獨自生下你,無人相助,又將你撫養成人,生養之恩不可忘。但你日日思母,不思進取,豈不辜負了你阿母?你阿母知你今日這般樣子,豈不傷心?要讀書,將來才能幹大事,懂嗎?」鄭森點點頭。
鄭芝虎跑了進來,神色嚴峻:「大哥,出事了!」
「怎的了?」
「普特曼斯偷襲了中佐所,咱們在中佐所的十五條船,已經全部被擊毀!」
「怎麼會?我已答應發給他們台灣往來大陸的通商憑照……」
「他們哪是要這個,他們是要獨霸海上通商,不許葡萄牙、西班牙人插手,是要讓朝廷只與他們通商!」
鄭芝龍一巴掌拍在桌上,茶碗果碟全蹦到地上碎了:「歹狗!老雞排!」罵過了冷靜下來,「派出偵騎,盯准了紅毛鬼的行蹤,我一定要把普特曼斯扔到海里!」
韓爌自打坐這兒,就一句話不說,人都到齊了,他還是一句話不說。幾人納悶兒,相互看了看,李標只好開口了:「首輔大人,人已齊了……」
韓爌嘆一聲,眼皮不抬,道:「聖上又催了,明日就要呈上名冊,我等今日必要議妥。好在逆要都已擬定,只有《三朝要典》一節了,諸位議吧。」
誰也沒接茬兒。說到《三朝要典》,就要想到楊世芳頭上,都知道楊世芳是韓爌姻家,誰也不想帶這個頭,一時竟都無語,韓爌也不催。
李標見都不說話,總不能沒個了結,便先開了腔:「《要典》乃逆閹假以誅滅諸賢之借具,首惡者不能不辦。魏廣微為首倡,黃立極、施鳳來、楊景辰為正副總裁,公論具在,絕難開脫。至於修典諸臣,乃是迫於淫威,不得不為,絕非心甘情願。如果一併追究,則蔓延無際,何處是頭?」
「不然,」曹於汴不服道,「《要典》乃是大案,只列三四人,皇上處如何通得過?再說,怎知那朱繼祚、余煌、張惟一、袁鯨等就不是真心附逆?即使不是追腥逐臭,畢竟降身辱志,自甘下流。像這等失了名節的人,即便不重懲,也斷不可再用!」他沒提到楊世芳,算是給韓爌留了面子。
「此話雖說不無道理,」錢龍錫道,「但魏忠賢假皇命點了你的名,誰敢說個『不』字?」
「即便是聖上欽點,就該這麼個寫法么?」曹於汴仍然不服。
「這樣寫法難道是自己能專主的么?不這樣寫,一家老小命都難保,這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苛求。」
王永光看著韓爌道:「首輔的意思呢?」
韓爌輕輕嘆息一聲:「聖上初進宮時,也曾遵先帝遺囑,遷就於那魏忠賢,卻是所為何來?」
「這可不一樣,」曹於汴道,「當時滿朝均是魏黨,聖上迫於情勢,故作姿態,正是為日後翦除魏逆,這正是聖上英明之處。」
韓爌一笑:「聖上位在至尊,尚且迫於情勢,臣子又當如何?聖上是英明之舉,而臣子就是附逆么?」這話有點兒忤逆,不等旁人答話,韓爌接著道,「與閹黨牽連之人不在少數,大多為求自保,並非真與閹黨一心。這『陰行贊導』四字,便能株連蔓延不絕,如此下去,鬧到文不言聲,武不出力,人人自危,大明也就危了,我等就是罪人了!」這後面的話說得道貌岸然,又危言聳聽。
曹於汴忽然仰頭誦道:
正氣長留海岳愁,浩然一往複何求。
十年世路無工拙,一片剛腸總禍尤。
麟鳳途窮悲此際,燕蔦聲雜值今秋。
錢塘有浪胥門目,惟取忠魂泣髑髏!
誦罷眼光掃了一圈,見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