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末章 復活的記憶

水華沒有回答,她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神情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悲傷。就在冥靈焦急地看到初生的陽光如同利劍一般插入窗欞的時候,它聽見水華近乎垂死地呼喚了一聲:「哥哥……」然後,她原本輕盈透明的靈魂驀地碎裂成千片萬片,如同一粒一粒的星芒,散落在風梧塑像的腳下。

蒼平朝清越二十三年,鏡湖船幫幫主夫婦不知所蹤,船幫失去朝廷怙恃,漸漸衰落;

清越三十五年,風梧拒絕白王嫁女聯姻的請求,白王率部出走,風梧帝王之血的真實性再度遭到雲荒六部的猜疑。年底,風梧親自帶兵征剿白之一族。

可是,那個復明的女人雖然到現在仍然沒有想起什麼,風梧還是一個個地把他們這些老部下都殺了,駿鵬的慶幸,如今想來只是笑話。不過駿鵬那些人確實打過水華的主意,死了也算活該,可自己「神眼魔刀」一生光明磊落,卻最是死得冤枉!想起臨死前風梧憎惡輕蔑的眼神,連自己的一聲申辯都不肯傾聽,冥靈只覺胸臆都要爆裂,惡聲對水華吼道:「就是這塊石頭救了你,冰族女人,或許他就是你以前的情人!」

幽暗的白塔中,風梧破開天闕山上采來的萬年冰魄,露出水華恍如沉睡的面容,小心翼翼地將最後一塊從黃泉水中搜集到的靈魂碎片引入她的體內。然後他失力地坐在軟榻的邊緣,懷著忐忑的心情凝視他兩年來幾乎不眠不休的結果——謝天謝地,那雙藍得如同天空一般的眼眸緩緩睜開了。

夢華朝風梧帝後期的作為並不像人們擔心的那樣暴戾嚴苛,雖然他秉承了帝王之血一脈的殺伐決斷,可易怒的脾性下經過深思熟慮的政令還是縝密優容的。據風梧帝身邊的近侍傳言,每當雲荒面臨重大轉折之時,白塔之上常常會有白羽相邀,而風梧帝就會急不可待地摒棄所有從人,衝進白塔之中。至於白塔上究竟有什麼秘密,近侍除了知道上面供奉著創造神外,就一無所知。

水華凝視著它,果然慢慢伸出了手。毋庸諱言,她心中對冥靈的話產生了忐忑的好奇,就好像方才那些夢中的模糊影子就要撲面而來,帶給她無法擺脫的窺探命運的誘惑。自從在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中醒來,她就覺察得出,自己的人生殘缺了極為重要的一塊,只是無論她怎麼回想都無濟於事。

「這顆珠子,究竟是什麼?」水華的聲音中微微帶出了顫音,她不明白這顆光澤柔和的珠子為什麼能晃花了她的眼,讓她幾乎落下淚來。

他們一瞬間都驚呆了——風梧帝靜靜地躺在房內的地毯上,熟睡的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他的身後,是一座栩栩如生的創造神塑像,和傳說中一樣美麗聖潔,然而神像的眼睛,是藍色的。

水華有些恍惚地看著他,似乎一時無法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我不是死了嗎?」

「這個人……沒有心。」水華吐出這幾個字,驀然湧起一陣莫名其妙的傷感,好像自己的心也要被掏空一般。

「我不是戰死的,是被風梧殺死的。」提到「風梧」二字,冥靈冷冷地笑了一下,「我早該猜到,只要是伊密城出身的將士,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越說越沒分寸了。」夫人輕斥了一聲,既無歡喜也沒有惱怒,「我再躺一會兒,你們也不用伺候了,都回去睡吧。」

「這樣的一天,遲早會來臨。」水華轉過身來,站在高高的樓梯上俯視著風梧,讓帝王之血的後裔剎那間錯覺對方才是雲荒大地上的神靈,「一個帝王若是不能拋開自己的私心,只會將空桑帶入滅亡。」

「五月,將軍那邊有消息了么?」綃帳里的聲音透著幾分驚夢的焦慮,與平日的雍容大是不同。

正房外面是照例的破敗,就如同衰朽的老人一般搖搖欲墜。可是進入房內,在長明燈的照耀下,整個房間竟是令人悚然的潔凈。黑漆的長方形供桌上纖塵不染,連瓶中的鮮花也盛開不衰,倒彷彿時時有人打掃更換。可是更讓人驚異的是,正前方供奉的,赫然是一座破壞神的塑像。那座塑像不像雲荒其他地方的塑像一般手持長劍,怒目而視,而是手拈一顆明珠,嘴角滿是自信自傲的笑意。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或許你就能識破風梧的真面目。」冥靈道,「把手給我。」

「無論是真是假,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風梧伸出手臂將水華攬在自己懷中,柔聲道,「我們以後還是要快快樂樂地生活。」

忽然,殿中掛在紅木百子萬福床上的鮫綃動了一下,隔著帷帳站得最靠前的一個侍女連忙小跑著俯身過去:「夫人可有什麼吩咐?」

「我們進去。」冥靈拉住失神的水華,繞開貼滿符印的門牆,從一處新裂開的牆縫裡鑽進了莊院之中。

……

「你醒了。」望著心愛之人迷離的眼神,帝王之血的後裔壓抑著自己的狂喜平靜地開口,就彷彿他只是在天亮時向晚起的妻子打招呼,「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我知道你是風梧手下的將軍,戰死在攻打伽藍帝都的戰役中,我還參加過你的葬禮。」水華夫人繼續問,「你找我有事么?」

「有我在,你就不會死。」風梧微笑著堅決地回答。

「將軍也是為了夫人才不肯娶白之一族的郡主。」五月勸慰道,「將軍那麼愛敬夫人,自然會好好撫慰白王,不讓夫人生氣的。大家都說改明兒將軍登基做了皇上,怕是也要效法星尊帝,和夫人您共掌天下,到時候連冰族也會安心歸順,比當日星尊帝的功績還大,那可真是『四海臣服、天下歸心』了。」

「你敢!」風梧猛地喝了一聲,壓抑不住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卻是為了刺激水華重新點燃活下去的意志,「你以前不是說過,如果沒有你,我就會變成嗜血的魔頭嗎?現在你為了一個早已魂飛魄散永不能見的人,就再不管你救下的戰俘、鮫奴和文人了?就再不管你費盡心力創建的弘文館、議政堂,不管你口口聲聲愛護的百姓了?虧得空桑和冰族人都在傳言你是創造神的化身,是上天賜予帝王之血共守雲荒平衡的女主,他們卻不知道你這麼無情自私,為了一個死人就拋卻了自己的責任!何況,就是我親手殺了他,你連為他報仇的心愿都沒有嗎?」

「我們這是去哪裡?」水華注視著無邊的鏡湖,忍不住問道。

2007年2月10日星期六一稿

與此同時,原本睡熟的夫人忽然睜開了眼睛。雪白的臉頰,藍色的眸子,就彷彿盛開在雪地上的勿忘我花朵。她坐起來凝視著面前魁偉英武的幻象,竟不見絲毫慌亂之情,只是低低問道:「你是誰?」

水華正要問話,不妨冥靈已經一把抓住她,向著正房方向飛去。

「將軍破了白王的迷魂陣,將白之一族首領們都活捉了。」叫做五月的宮女笑道,「這天下沒有誰是咱們將軍的對手,夫人別擔心,趁天亮前再睡一會兒吧。」

「這些都不是破解的契機。」水華的目光,漸漸飄向了白塔外廣袤的天空,「我在虛無之中時,看見了創造神。神告訴我,哥哥的心愿和我一樣,是讓空桑和冰族永遠和睦,再不要互相傷害,再不要——重蹈我們的覆轍。」

假如到處都是殘垣斷壁

(《雲荒紀年·隔雲端》終)

「我怎麼覺得,它長得有點像一個人呢?」站在黑石旁邊,水華忽然道。

園子里假山石並不多,因此他們很容易在一個長著木棉樹的跨院里找到了一塊一人多高的黑石。頎長的石頭,背靠著一棵粗大的木棉樹佇立在泥地里,無論從園林的格局還是樹木的生長來說,都絕對不是正常安置的地方。黑石想必在這裡已經佇立了很多年,凹陷的地方已經長出了矮小的草葉,凸起的地方倒還顯出烏金一般的淡淡光澤。沿著黑石底部蜿蜒著幾道細細的暗褐色,與周遭泛黃的泥土顏色大是不同,彷彿是什麼染成的。

此刻,從北方海上吹來的風席捲雲荒,預示著新元節的到來。伽藍帝都中下起了年底的第一場雪,寒意漸濃,可皇宮紫宸殿中,卻是春意融融。埋藏在銀葉檀木地板下的精銅管中流淌著循環的熱水,將紫金熏爐中的龍涎香氣彌散到殿中每個角落。雖然已到半夜,身穿金綉百合裙的宮女們仍然安靜地伺候在殿外,她們的頭上還簪著御花園裡供奉的四季不敗的紫荊花。

「我丟失的記憶?」水華喃喃地重複了一聲,低下了頭,無數光怪陸離的蜃景浮現在它身下的湖水中,卻如同隔著大塊的冰,讓她無法看清。

「這裡有什麼?」水華漫步在植物叢生的荒園裡,左顧右盼一片茫然。

鑲嵌在殿中柱腳的夜明珠也被鮫綃罩了起來,紫宸殿中是一片靜謐的黑暗,連夫人均勻的呼吸也幾乎無法聽聞。然而就在這個被各種看不見的符咒和結界保護起來的房間中,一點銀色的星芒從檀木地板的縫隙中鑽了出來,如同摩天草藤蔓一般不斷生長擴展,漸漸形成一個透明的人形。

「我也不知道,駿鵬沒跟我說過。」冥靈焦急地望了望外面的天色——黎明就要到來了。

「什麼記憶?」風梧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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