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罪

天黑了下來,遠處的雕樑畫棟里紅燭高照,人聲鼎沸,彷彿幾日前冰夷進犯的噩夢都消融在酒精和金銀裡面,葉城依舊是那個繁華的不夜之都。

在這些流光的陰影下,一個黑影正摸索著從狹窄的陋巷裡面穿過。他的身影有些搖晃,一看就知是受了傷,腳步幾乎無力抬起,幾次差點被地上的石子絆一跟頭。不過短短的路程,甚至還沒有走出這片貧民聚居的小巷,他就彎著腰扶著牆根蹲下去,大口地喘息,壓抑地咳嗽。

一扇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從那黑暗中明顯的花白頭髮,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老人。他的眼睛盯著前方痛苦喘息的人影,慢慢走了過去。

感覺到有人靠近,前方的人影沒有回頭,卻驀地用嘶啞冷酷的嗓音低低吼道:「走開!」

老人卻沒有停下腳步。就在對方脫兔般反身亮出手中斷刀的時候,老人喚了一聲:「小石頭?」

拿刀的人愣住了,他定了定目光,終於認出了面前的老人:「羽邊大伯?」

「是我。」老人分辨著鼻中吸進的血腥氣,驚訝地問道,「小石頭,你受傷了?」

「嗯,還好。」明石儘力回答,緊繃的身體一動不動。

「到我那裡去歇歇吧,怎麼說,也算你的家啊。兵荒馬亂,這些年你又跑到哪裡去了,雜耍班子里雖然日子苦,卻也不會少你一口飯吃……」老人毫無芥蒂地扶住了明石,絮絮叨叨的話語讓明石的身心慢慢放鬆下來。畢竟是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羽邊大伯,連那體溫也是熟悉的,而雜耍班子里每一個人都像親人一般,有好吃的先留給自己吃,有點錢就張羅著給猛長個子的自己做衣服……明石想到這裡,鼻子里有些發酸,看著破舊的木門問道:「裘三叔、葛巾、岑萱幾位姐姐他們都好么?」

「好著呢,今天都到陳大老闆家裡給老太太賀壽去了。我老了,不能表演了,只能留下來看門。」羽邊說著話,點亮了屋內的油燈,照出室內簡陋的陳設,也照出了明石前襟上淋漓的血痕。

「前兩天被亂兵砍的。」見羽邊大伯盯著自己打量,明石趕緊解釋道。

「天下不太平,老百姓就遭殃。」老人點了點頭,「柜子裡面有乾淨衣服,也有葯,你自己弄。我去給你做點吃的。」說著掀開帘子進廚房去了。

明石咳嗽了幾聲,端起桌上的水碗潤了潤冒煙的嗓子,自行換衣上藥。他和這些人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一切都太熟悉了,就彷彿回家一般自然。等到羽邊烙好一張蕎麥餅放在他面前,明石閉著眼睛咬了一口,細細品著那誘人的滋味,看得一旁的羽邊都微笑起來。

自從在伽藍地道前的戰場上受傷暈厥,明石已經好久沒有享受過這樣坐下來吃餅的鬆弛。記憶里,只有四處橫飛的血肉,將封住地道入口的精鋼大門濺成一片暗紅,而他奮力伸出去想要扳動開門機關的手卻最終無力垂下——就算終於打開了地道的入口,他也沒有力氣再挪動一步了。千算萬算,任何人都沒有想到大功在望的時候,會從天而降一人一狷,將冰、鮫兩族多年的苦心積慮化為泡影。從等待焚燒的死人堆里逃離的時候,明石感覺得到藏在貼身處的那瓶「太素」毒粉還在,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潛逃出葉城。他不敢隨意處置那瓶「太素」,一旦這些毒素蔓延,就會永久毀掉一片土地,而這些土地也正是冰族所需要的。只有巫姑,才能決定將這些毒素灑在什麼位置。

「困了么,就在這裡睡吧。」羽邊的聲音從身邊傳來,明石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他實在是太累了,傷口又一直沒有得到處理,發炎引起高燒,昏昏沉沉地幾乎沾上床就睡著了。

夢裡又似乎回到了小時候,他用躡雲術表演攀登蠟燭樹的絕技,一雙美麗的眼睛在下面擔心地看著他。那個女人……他有很久沒有想起過了,只有在表弟重爍的臉上,他偶爾能找到那個女人秀致的眉眼。畢竟是他的母親啊,雖然她活著的時候他從來不曾對她有過好臉色,可到了這傷痛交加身心俱疲的時候,居然又夢見了她。

「危險,我的兒子……」當他驕傲地站在蠟燭樹的尖端,那個女人在台下喝彩的人群中無聲地說著,讓明石的心猛地一顫。

他醒了過來,卻無法動彈。努力抬起頭,明石看到自己仍舊躺在破舊的木板床上,可四肢已經被繩索牢牢捆住。他不可思議地轉過頭,正對上羽邊充滿憤怒的目光。

「為什麼……」腦中異樣的眩暈告訴他,之前的食物中摻雜了迷藥,藥效強得讓他連用躡雲術逃走都不可能。

「為什麼,你還有臉問為什麼?」羽邊一個耳光落在那張長著藍色眼眸的臉上,聲音因為太過激憤而喑啞,「你剛才不是問裘三叔、葛巾、岑萱他們去哪裡了嗎?我告訴你,他們都死了,都是被你害死的!你真是出息啊,去給冰夷做走狗,舉手之間就殺死了靜海縣所有的人,可憐我們班子正好在那裡演出,為了積攢幾個錢給我老頭子看病!早知道當年就不要收留你們母子,你這頭狼崽子,讓你那個時候死了更好!」

「你殺了我吧。」明石張了張口,發現自己對羽邊大伯竟然說不出一句解釋的話,乾脆閉上眼睛,坦然道。

「殺你還髒了我的手!」老人顫聲道,「你們冒充玄林大人侵襲葉城,現在真正的玄林大人來了,他會將你正法的!你聽,衙門的人已經來了……」

「不,不要把我交給他!」原本一直鎮靜的明石忽然掙紮起來,咳嗽如同一串長長的鞭炮經久不停,點點血漬濺落在木床和地板上,「不要是他……求你,不要是他……」

「已經晚了。」羽邊走出去,打開了被人敲打的大門。

原本駐守葉城的五萬空桑大軍全軍覆沒,無奈之下,鎮海提督玄林帶著自己的一半部屬從沙頭堡趕來,維持葉城基本的防守和治安。他剛到達葉城,就接到了靜海縣慘案兇手明石被捉拿歸案的消息。

接過緝拿明石之人呈上的西洋玻璃瓶,玄林小心地觀察著瓶內那些細小的黑色粉末,難以相信就是這些東西毀滅了靜海縣,還差點毀滅了整個伽藍帝都。

「馬上安排,我要提審明石。」意識到潛伏的巨大危機,玄林顧不得長途奔波的疲憊,鄭重吩咐。

很快,明石被從大牢帶到了玄林的面前。看著那個長發披散,滿身血污的人,玄林暗暗一驚——親手毀滅靜海縣的兇手,竟然也是空桑人!

「尚未開審,是誰擅自用刑?」玄林冷哼了一聲,雖然對方罪大惡極,可他依舊按照慣例維護囚犯的權利。

「回大人,是……是兄弟們恨不過,隨手打的……」押解的牢頭擦了一把汗,戰戰兢兢地回答。

「不用惺惺作態了,玄林大人。」明石甩開遮住面龐的亂髮,睜著雙眼定定地看向玄林,冷笑道。

玄林對上了明石的目光,裡面的譏諷之色讓玄林忍不住晃了一晃,腳下一軟跌坐在椅子內。他只覺一陣霹靂在頭上炸開,讓他幾乎無法呼吸視聽,他勉強吸口氣揮了揮手:「都退下。」堂內其餘人等果然遵命離開。

「趕走其他人,是因為你認出了我,怕自己的醜事外泄吧?」明石跪在地上笑了起來。他越笑越是開心,全身都在顫抖,整個堂內都迴響著他手腕上鐵鏈的叮噹聲。

「可憐我事到如今,才知道你名叫明石。」玄林撐著桌子站起來,如同遲暮老人般一步步挪到明石面前,「你才生下來,紫蘇就帶著你走了,就算後來我再次找到她,又和她生下了水華,她也死都不肯讓我見你一面……」說著,玄林跪在明石身前,伸手想要撫摸親生兒子的臉龐。

「都差點被你殺了,那個賤女人居然還會回去跟你再生一個孩子,真是死不悔改!」明石猛地一掙,甩開玄林的手,「大人不是要拷問我冰族的圖謀么,怎麼盡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

「我沒有殺她,一切只是為了矇騙玄王……」

「不要把過錯都推給別人。」明石冷硬地打斷了玄林的話,「那女人對你早已絕了指望!」

玄林的眼中滿是痛苦的神色,他不理會明石的嘲諷,自顧哽咽著說下去:「我一直不知道你叫什麼,長什麼樣子。直到在交城城頭的時候,你來刺殺我,卻事到臨頭偏開了刀尖,我就認出你來。從此我夜夜無法入眠,總是為你擔心……現在葉城流傳起我與冰族有私的傳言,想來也是你們散播出去的,為什麼我們父子兩個,竟然要成為仇敵……」

「如果你當初不去招惹那個冰族女人,就不會有我這樣畸形的存在,不會有你今天的煩惱。說到底,是你的慾望害了我們大家。」明石的口氣依舊如同刀子一樣鋒利,對於母親紫蘇他都從不曾口軟,何況玄林這個有名無實的「父親」?

「是我的錯……可是我當日若不將你母親藏起來,她早已死在屠刀之下……」玄林無法碰觸到明石,只能揪住他的一片衣角,「你們母子這麼多年來音訊全無,我一直沒有斷了尋訪……你母親現在怎樣?」

「早就死了。」鄙夷地掃了一眼玄林悲痛獃滯的神情,明石猛地站起身來,盡量想離玄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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