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葉城之戰

季寧幾乎是狂奔著回到樂記商號,一見夥計便劈頭蓋臉地問道:「今天的邸報呢?」

「剛買來,還在桌上……」不等夥計說完,季寧便衝過去拿起邸報,從頭到尾瀏覽,最後不死心地又看了一遍,卻沒有發現任何地區受到冰族毒素危害的消息。邸報自蒼平朝彥照帝始,便由原來只供官員閱讀變成抄報空桑居民,讓平民百姓也可以隨時了解雲荒大陸的要聞,乃是彥照帝最得後世讚賞的一項舉措,可惜季寧此刻只能失望地把邸報扔回桌子上。

「就連你最後想要封存的毒素也無法阻止,害死那麼多人……」湄的話依然縈繞在耳際,心頭的不安像盤旋的鳥靈一般投下深重的陰影,季寧想起了自己在沙漠中為那些冰族官兵打開的鐵箱。重爍寧死也不肯做的事情,終究由自己的手做到了,從那邪惡的箱子裡面放出來的,究竟是怎樣的魔鬼?

幾天後,消息終於是姍姍來臨了。卻不是來自官方的邸報,民間的傳言總是比那些字斟句酌的文字更有力量。幾乎是一日之間,整個葉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個驚恐的消息:距離葉城不過數百里的靜海縣「死」了!

「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可活人進去都會變成死人!」

「是啊,偌大個縣城一夜之間就毀了,別說人,連蒼蠅也沒能飛出來一隻!」

「聽說朝廷把四周道路都封鎖起來,還派無數神官設了結界,就是怕那個惡魔再跑出來行兇!」

「這個惡魔,就是冰族什麼『飛將』給放出來的!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們會把惡魔放到葉城來……」

甚囂塵上,人心惶惶,實際上不光葉城,幾乎所有的空桑人都嚇呆了。以往在他們的心目中,冰族人無非是漂流在海上的蠻夷,偶爾做做強盜劫掠邊城,氣焰再囂張也無非是癬疥之患,空桑軍隊隨時可以掀翻他們的老巢,只是心存仁善,不曾趕盡殺絕而已。就算冰夷這些年開始了有規模的襲擊,也無非是在海上無法生活,以此為籌碼請求空桑朝廷賞賜他們一條活路罷了。卻不料這些蠻夷竟然具有了這樣的能力,神不知鬼不覺便消滅了整整一個縣,那麼平時自以為安如磐石的生活,豈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被冰夷打碎?空桑人安穩了幾千年,忽然發現身側不起眼的癩皮狗變成了一頭兇猛嗜血的狼,這種驚恐足以讓幾乎所有的人不知所措。

「我想出去幾天。」季寧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樂家兄妹吃驚的表情。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出去,無異於一件極冒險的事。如果告訴他們自己要去的正是靜海縣,還不知道他們會如何反應呢。季寧笑了笑,沒有多作解釋,收拾行裝出發了。

就算自己無法遏制親手放出的惡魔,也要看清楚這惡魔究竟是什麼。季寧這個時候第一次感激自己的不死之身,讓他可以戰勝恐懼,承擔起自己行為的後果。

關於這次靜海縣的見聞,季寧在十數日後求見玄林時有詳細的描述:「草木寸寸斷絕,舉目望去連一絲綠色都不復存在。土壤凝結成塊,滿含劇毒,是以不但植物滅絕,連飛鳥爬蟲都無一倖免。城中百姓穿著入睡時的衣服,或死在家中,或死在街前,死者口鼻青紫,顯見死於中毒。以往朝廷所派之人之所以一去不返,乃是因為這種毒性持續不散,又是直接從皮膚毛孔之中透入體內,發作到死去時間非常短暫,根本防不勝防。而且隨著地下水源的滲透,靜海縣附近的土地也受到毒害,朝廷要及早採取措施。」

「依你看,該怎麼辦?」玄林沉思著問道。他沒有料到季寧苦守在沙頭堡外執意要見自己是為了這件事情,想必是因為這個年輕人已經走投無路了。太史閣會驅逐一切犯罪的門人,他連最後一點希望都已被割斷。

「我發現,沙礫所沾染的毒性最輕,而土壤傳播毒性最快。或許可以讓朝廷徵召所有的法力,將海中的沙礫運到靜海縣,將整個中毒區域全部用沙礫掩埋,隔絕毒性的傳播,否則貽害無窮。」季寧回想起自己在靜海縣城中九死一生的經歷,不由打了個寒顫。他最後走出靜海縣時,幾乎是死去活來數次,焚燒了所有經歷過靜海縣一行的衣物,才終於擺脫了那如蛆附骨的毒素。若是不加隔絕,恐怕這些毒素蟄伏上百年也能繼續肆虐。

「從海底運沙填城,這樣浩大的工程,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玄林道,「何況你所說的方法並不一定有效,朝廷不能貿然動作。現在不是有很多神官和醫士在靜海縣附近辦事么,或許他們能有辦法。」

「那群尸位素餐的神官和醫士,難道大人心裡真的相信他們嗎?」季寧看著玄林沉靜的表情,忽然冷笑起來,「好個『朝廷不能貿然動作』,大人維護朝廷聲望真是盡職盡責!昔日『不能貿然動作』,大人便將路銘覓來的鯨艇圖紙塵封閑置,導致這些年來冰族人屢屢進逼,空桑除了固守,根本沒有退敵之策!今日『不能貿然動作』,就可以眼睜睜地看著毒素從靜海縣滲出,危害四方,恐怕有朝一日,整個雲荒大陸都會變成一片鬼域!那麼就算我告訴大人,冰族所倚重的是西荒沙漠中開出的脂水通道,朝廷也『不能貿然動作』吧!你們不是『貿然動作』,而是為了自己私利,根本就不作!」

聽著季寧狂風驟雨般的斥責,玄林面上波瀾不驚,只是到最後才微笑道:「我一生兩袖清風,家無餘財,愛民如子,殞身不惜,你倒是說說看,我謀了什麼私利了?」

「大人不怕死,也不貪財,可是一生所系,都是個——『名』字。」季寧筆直地站在玄林面前,開始還有些緊張,後面卻越說越是順暢,「朝廷以大人為股肱,百姓以大人為父母,大人想要的名聲都得到了。可是大人的心,卻一直隱藏著不敢給別人知道。我相信大人知道冰族鯨艇、噴火槍、醫藥術的厲害,比那些妄自尊大的空桑人都清楚,冰族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超過空桑,會把空桑人全都毀滅!但是大人不肯說真話,不肯公開提倡研究和學習冰族的技藝,不肯叫醒那些閉目塞聽的貴族大臣的白日夢,生怕激起大多數愚昧保守之人的反對,影響你『抗冰名臣』、『空桑良心』的名聲!可你擱棄了鯨艇圖紙,就是擱棄了空桑生存的機會,日後就算史書上你依然是抗冰名臣,終於會有人看到你延誤國家的罪過。因為你不肯犧牲自己的名譽去與時人奮鬥,你的名譽是超過一切的。為了你的名譽,你甚至可以……」讓你的女兒終日受目盲之苦,引誘我為了保全你的名譽而認罪,哪怕在伊密城時,也不肯告訴我水華的實情,釀成日後的苦果……後面的話,季寧沒有說出來,可是玄林是聰明人,他已經從季寧的眼睛中明白了他的憤怒。

玄林沒有說話,兩個人靜默地站在空曠的客廳中,鋒銳的空氣讓季寧不由自主地仰了仰下頦。對面前這個人,他不是不恨的,可是且不論當日逼他承攬罪名是否是玄林故意安排,舉目整個空桑朝廷,玄林依然是最好的官員之一。他雖然恨他,卻又不得不倚靠他,否則又有什麼必要說這些話。

「我竟然沒有看出來,你有這樣的見識。」半晌,玄林嘆息道,「說得好,句句都是誅心之論,連我自己都不曾想到。」

「本來我也不願這樣跟大人說話,可是靜海縣的慘狀太過觸目驚心。」季寧直率地回答。他之所以放棄尊嚴,冒著被驅趕的恥辱重新回到沙頭堡,都是為了將親手放出的惡魔重新囚禁。

玄林認真地審視著季寧,雖然他對季寧的話感到尷尬恚怒,卻又從內心深處對這個以身犯險的讀憶師生出尊敬來。「冰肝雪膽,表裡澄澈」,這是他以前送給季寧的讚辭,此番看來,歷盡磨難卻風骨不改的讀憶師果然當得起這八個字。

玄林正要開口,忽然有葉城使者求見。玄林示意那使者就地稟告,卻原來是冰族軍隊進犯,新任的葉城太守鄒安請玄林帶兵支援。

「沙頭堡地勢衝要,本官不敢擅離職守,請鄒太守見諒。」玄林不假思索地回答。這個鄒安他以前在交城時打過交道,是個清高刻薄的中州人,與自己素來不和,此番卻得了樞密大臣徐澗城的保薦,掌握了葉城的軍政大權。

「鄒太守已經料到大人會這樣答覆,不過他說一則情況緊急,二則……」葉城使者猶豫了一下,見玄林點頭示意他說下去,方戰戰兢兢地道,「二則他與大人舊怨天下皆知,若大人不肯馳援,葉城失利,天下人定會指責大人公報私仇。」

「哈哈,看來老夫愛名之癖,連鄒安都知道了!」玄林看了一眼季寧,笑道,「可惜依照當初的軍防部署,沙頭堡地勢衝要,不得棄守。若是撤沙頭堡之兵馳援葉城城下,無異於挖肉補瘡,只會加劇頹勢。你回去告訴鄒太守,我雖然不發兵,卻會幫他通知其他兵力增援的。」

使者無奈,告辭而去。玄林皺著眉來回走了幾圈,見季寧還在一旁侍立,便道:「進去看看水華吧……靜海縣的事,我會給朝廷上書。」

「我走了……你保重。」鯨艇內,鳳書披掛整齊,提著手中新制的噴火槍打開了座艙的鐵門。他轉過頭來朝著明石一笑,一顆虎牙閃出了嘴唇,看上去有些調皮,讓明石忽然意識到:鳳書,還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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