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狷之原

緊緊地拉著水華,季寧邁出每一步都用盡了平生的力氣。昔日好友靄亭不過得知了一點「旅人之墓」的端倪,就被冰族人如蛆附骨地追殺而死,可見他們對這條輸送脂水的地道多麼看重。力量懸殊之下,他只能趁那些冰族軍人還沒有改變主意以前,盡量走出他們的視線。

然而方才兩番讀取密碼實在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此刻心神略微鬆弛下來,腦中的暈眩竟是越來越深重,踩下的步子也輕飄飄地落不到實地。終於,他迷迷糊糊地對身邊的水華說了一句:「我想睡一會兒……」就倒了下去。

靄亭的臉,玄林的臉,水華的臉……無數幻象紛至沓來,讓季寧在睡夢中也不得鬆快。他攥緊了自己的拳頭,想要抓住水華不讓她再度走散,醒過來的時候卻發現手中抓住的不過是一把帶著泥土的青草。

有什麼東西暖洋洋地伏在他的懷中,毛茸茸地撩著他的頸子,讓季寧忍不住睜開了眼睛。輕輕挪開身子,季寧發現懷中多出來的,竟然是一隻才出生不久的小獸。那小獸全身雪白,頭頂正中長著一支嫩紅色的小小的獨角,乍一看有點像小獅子,憨態可掬。此刻那小東西許是覺得冷了,不滿地睜開水漾漾的眼睛,爬了兩步,重新窩進季寧溫暖的懷中,簌簌發抖。

季寧忍不住笑了,爬起身,將小獸抱在懷裡。他一眼看到水華安靜地坐在草地上,並不曾獨自離開,不由舒了一口氣,走過去執了水華的手放在小獸背上,柔聲道:「好可愛的小東西,你摸摸看。這裡叫做狷之原,難道它就是狷寶寶?」

彷彿被手下溫暖柔滑的毛皮吸引,水華伸手順著幼狷光滑的白毛撫摸了兩下,不妨被粉紅的小舌頭舔了幾下手心,痒痒酥酥的感覺讓水華漸漸微笑起來。季寧見她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愉快的表情,他欣喜得幾乎要落淚,便將幼狷整個放進水華懷中,讓她抱著。

抱著那暖和和毛乎乎的小東西,水華臉上的笑意一直不曾消失。季寧試著逗她說話,可她卻依舊沉默,只是一動不動地抱著幼狷,無神的眼中慢慢有了昔日的溫度。

季寧圍著水華走了一圈,細細地觀察周圍的一切,想尋找一點充饑的東西。此刻他們已經步入一片草原中,沙漠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身下綠油油的青草一直蔓延到天邊,間或有雨傘一般的大樹點綴在草原中,如同一個個孤獨的巨人。細細的溪流從大樹下蜿蜒而過,溪邊腐爛的枝條上生長著顏色鮮艷的蘑菇,鮮花一般盛開。不時有鳥兒啼叫著從樹枝上飛起或者降落,讓整個草原多了若干的生氣。比起先前的沙漠,這裡就彷彿是天堂。

馬匹已經丟失了,他們什麼補給都不曾剩下。季寧努力搜刮著自己隨身的東西,無非是一個空水囊,一把小刀,一張已經失去了法力的太史閣令憑,還有,就是昔日空寂之山上醍醐所化的半黑半白的舍利子。季寧有些犯愁,僅憑這些東西,他們無法走出這片狷之原。雖然水是不缺的,可看這茫茫草原,卻有什麼東西可以果腹?

只聽「吱」的一聲,季寧回頭看時,卻發現那隻幼狷低叫著,忽然不安地扭動起來,掙扎著想從水華懷中逃離。水華無措之下,仍然緊緊地抱著它,竟然被它張口在手指上咬了一下,於是水華手一松,將幼狷放在了地上。

「怎麼了?」季寧見水華手上傷口並不深,想是幼狷並沒有多大的力氣。他俯身查看,卻發現那幼狷不斷地抽搐,口中也不斷泛出白沫來,濕漉漉的眼中一片淚意。季寧心下不忍,伸手將它抱起,不知它怎會突然成了這個模樣,只能緊緊地將它貼在胸前,希望能緩解一點它的苦痛。

忽然,季寧心中閃過一陣冷意,驀地轉身,竟然看到一頭白色的狷獸靜靜地站在自己身後,眼中流露出憎恨的寒光。這是一頭成年的母狷,足有半人高,一人多長。它全身白色的毛皮無一絲瑕疵,頭頂上一支暗紅色的獨角,讓原本威嚴的身形多了幾分神聖,難怪昔日天祈王朝將它作為皇室的徽章,至今官府中還處處可見裝飾的狷紋,以示公正之意。

意識到懷中的幼狷是這頭母狷的幼崽,季寧大著膽子走上一步,將幼狷放下。母狷見了幼崽痛苦抽搐的模樣,也顧不得對付季寧,跑上來輕輕將幼崽叼起,放在一旁,伸出舌頭一遍遍地舔著幼狷的身體,卻絲毫不能平復孩子的抽搐。不多一會兒,那頭幼狷靜止下來,不動了。

繼續一遍遍的舔著幼崽,過了良久,母狷才終於接受了幼崽死去的事實。它仰頭嚎叫了一聲,眼中凶光一露,朝著季寧和水華就撲了過來!

「我們沒有害它!」季寧大叫了一聲,撲上去護住水華,手臂上卻被母狷的尖牙撕開一條裂口。他顧不得疼痛,帶著水華翻身滾了幾滾,繼續朝母狷喊道,「我可以幫你找出死因!」此刻,他只能賭一賭狷獸是否如同空桑民間傳說一樣,懂人言,明真偽,否則真要不明不白地葬身在狷獸口中。

天幸那頭母狷果然聽懂了他的話語,遲疑著停了下來。季寧無暇顧及手臂上血流如注,奔到幼狷屍體旁,讀取它方才所經歷的一切。而那頭母狷則牢牢地盯住季寧,彷彿隨時還會猛撲而上。

「它方才經過水塘時,被毒蜘蛛蜇了,毒性侵入了內臟。」季寧說著,撥開幼狷的白毛,果然在腹部發現了一個泛黑的傷口。「對不起,它中毒畏冷找到我們的時候,我沒有發現它的傷。」季寧將幼狷托到母狷面前,「我可以幫你埋葬了它。」

母狷精光閃動的眼珠盯著季寧,沒有任何表示。於是季寧用手在草地上刨了一個坑,將幼狷葬在其中。將要填土之時,母狷忽然走上去將季寧擠開,最後舔了幾下自己的幼崽,伸出爪子將浮土撥拉過來,遮蓋了幼狷的身體。等到土已填平,母狷不再理會二人,轉過身就朝遠處走去。

「等一等!」季寧追了上去,攔住母狷的路,抓緊機會說出他方才一直琢磨的念頭,「我們要走出狷之原到海邊去,可是這一路上再沒有食物了。我想請求狷媽媽陪伴我們一起過去,讓水華可以依靠你的乳汁生存,否則我們只能餓死在這片草原上。」

母狷冷冷地看著他,繞過季寧就要繼續離開,季寧卻快走幾步,重新攔在它的面前。母狷心中頗不耐煩,齜牙咆哮了兩聲,狀如威脅,季寧低頭看了看自己血紅的半截手臂,在狷獸面前跪坐下來,正好可以平視它的眼睛。他此刻腹中已是飢餓難忍,想必水華也是一樣,而舉目四望,這片看似生機盎然的草原根本沒有可供人類食用的食物,卻分布著致人死地的毒蟲,否則冰族軍士也不會輕而易舉地放他們走脫。若是沒有狷獸的幫助,他不敢奢望能夠活著走出這片荒原,因此這惟一的機會,他無論如何不能放過。

「作為報答,我可以——把我的血肉供你食用,只求你一路佑護。」季寧孤注一擲地說出這句話,驀地想起了路銘的遭遇,不由心頭一陣苦笑。他從懷中掏出防身的小刀,捲起被血浸透的衣袖,一狠心從左臂上割下一條肉來,忍痛放在母狷面前:「如果你接受,就請……吃下它。」

母狷眼中的寒意減退了幾分,似乎也被季寧的舉動震驚了。它低頭嗅了嗅放在面前的肉,看著面前搖搖欲墜的人,終於點了點頭。

季寧大喜,草草地包紮一下傷處止住血,解下腰間的水囊就想去擠奶。然而他臨時改變了主意,轉而將水華牽到母狷身前,手把手教她如何將狷乳彙集到水囊中。

「以後餓了,就這麼做,明白了嗎?」季寧看著水華貪婪地喝著水囊中甜香的乳汁,在一旁柔聲教導著她,心頭卻是一陣酸苦——從今日起,恐怕這擠奶的事情,只能靠水華自己去完成了。

走到溪邊喝足了水彌補失血的身體,季寧打定主意一路上便是溪水充饑。狷獸一胎只產一個幼崽,乳汁有限,斷斷供應不了兩個人的食用。好在他自己早已服下了不死珠,也不過四五日的行程,再苦也捱得過去。

然而心中下定了決心,現實卻不是那麼容易對付。腹中空空蕩蕩似乎都能聽見溪水在裡面哐啷晃動,割肉飼狷的傷處又痛得驚人,季寧只覺得腿上灌了鉛一般寸步難行,卻咬牙撐著一口氣往前走,還要拉住水華給她指引方向。狷獸走得快,不時要停下來回頭等著他們靠近,幸而狷獸性情雖然孤傲,卻頗為守信,竟然不曾自行離去。

兩人一獸朝著西方棋盤海的方向走了一下午,好容易到了傍晚時分,終於可以停下歇息。季寧支撐著等水華雖然笨拙卻畢竟有效地擠取了狷奶後,引著母狷走到一旁,脫下衣服疊在一邊,自行躺在地上。他原想先用小刀自盡,卻連動一動的力氣都失去了,只能強笑著對母狷道:「麻煩你先把我咬死再吃,不過不要動我的心臟。」然後他努力仰起脖子,閉上了眼睛。

天亮的時候,季寧復活了,殘缺的血肉和肢體都恢複如初,彷彿昨夜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痛徹心肺的噩夢。他搖晃著爬起身,穿好衣服,便看到水華靠在母狷身側,一人一獸都睡得正香。白皙的臉兒透著紅暈,水華的睡相就如同一個孩子,季寧不忍心叫醒她,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忍不住含著眼淚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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