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凝水成冰

季寧是被墨長老帶著孫女小萌發現的,那個時候他伏倒在沙柳林內的瓜田邊緣,渾身因傷口發炎而滾燙,人已經失去了意識。他們驚異於他身上原封未動的水袋,連忙合力把他拖到看瓜的小屋內,用涼水給他降溫。

水華幾乎是奔跑而來,為她引路的人甚至不明白一個瞎子如何能以如此快的速度穿越那些坎坷的石灘和湍急的溪流。她一步跨進小屋跪在他的床前,握著他冰冷的手不住顫抖。「哥哥你不該去那裡,是我父親騙了你啊……」她泣不成聲地哽咽著,淚水打濕了他的手心。

「水華!」玄林匆匆追了進來,正要對水華說什麼,卻見季寧睜開了眼睛,便咽下了口邊的話語。

「不要怪你父親,是我自己要去的。」季寧見水華雙眼通紅,連忙笑著打岔,恰好摸到身上一顆圓溜溜的珠子,便掏出來遞給玄林,「大人可認得此物?」

「不死珠?」玄林接過來仔細看了許久,疑惑地猜測,「你從哪裡得來的?」

「大人果然博聞強識。」季寧點了點頭,隨即把自己遇到路銘的經過說了一遍,引得眾人唏噓不已。末了,季寧皺眉道:「我只是奇怪既然是如此神異的寶物,冰族人為何會捨得用在路銘身上。」

「其實這個東西,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珍貴。」玄林緩緩道,「這種珠子是求取長生不老的術士煉製出來的,結果卻發現它只能讓人不死,卻無法讓人不老。它惟一的作用,是讓人死後恢複到臨死前的狀態,代價卻是永遠喪失靈魂轉生的機會。試想真正養生惜命之人,年輕時固然捨不得像路銘那樣屢死以保青春,年老時就算死而復生,也依然是垂垂老朽之軀,並無太大樂趣,何必還要冒著死時被人挖心竊珠的風險,犧牲來生來世的永恆輪迴?因此這種煉出來的珠子並無人青睞,幾近失傳,直到天祈朝景德年間被邱勤發掘出來。」

「邱勤,就是那個有名的酷吏么?」水華插口問道。

「不錯。當時景德帝涪新嚴命他審理轟動一時的延陵王惠徵謀反案,為了迎合景德帝的復仇之心,邱勤不惜廣加株連。為了短時間內獲得口供,他就採用了這種不死珠,讓那些犯人在嚴刑拷打下死去活來,永無解脫,很快便精神崩潰,認罪攀連。那些當初煉製不死珠的術士們定然無法想像,他們尋求長生不老的寶物,惟一的用處竟是拷逼囚犯……冰族人用它來懲罰路銘,想必也是從邱勤那裡學會的。」玄林嘆了一口氣,不再說下去。

「大人既已知道路銘所受的苦楚,還請不要辜負他的苦心才是。」季寧明知玄林不喜聽到此話,卻依然忍不住說出口來。

「我儘力而為。」玄林朝季寧點了點頭,微微一笑,「你現在安心養傷,否則我這個寶貝女兒可不會饒了我。」

季寧所受的只是外傷,在眾人的精心照顧下,很快痊癒。這期間水華每日用他所取得的泉水洗漱雙目,效果卻不明顯。看著水華不經意時流露出的憂鬱神色,季寧壓下滿腹的憂慮和懷疑,沒有多問什麼。

玄林卻終於到了非上任不可的時候。伊密城的守將駿鵬為他準備好了一應旅行的物品裝備,比他們來時的簡陋豐足了不少,倒真有赴任的派頭了。季寧幾次提起讓玄林勸說水華一起離開,玄林每次都只能無奈地搖頭。

「我這個女兒其實是個犟脾氣,她決定的事情我也勸不了。」玄林苦笑著道,「她既然已認準了你,就不管你是什麼身份處境也要和你在一起。不過也是,若真要等你五年後刑滿獲釋,她也早已變成老姑娘了,我又何必耽擱了你們?」

「可留在這裡,我真怕她受委屈……」季寧知道以玄林愛惜羽毛的姿態,定然不會通融關節以求讓自己提早獲釋,他早已打消了這樣的念頭,只是顧惜著水華嬌弱,自己根本無力供養她。

「我已經跟駿鵬說好了,我走了就讓你搬到驛館裡去,方便照顧水華。另外,我回去再派人過來伺候她,西荒人的風俗畢竟和我們差距太大。」玄林說到這裡,深深地看著季寧,目光彷彿要穿過他的雙眼看到他的靈魂里去,「以後水華就託付給你了,你上次去空寂之山,讓我相信了你對水華的心意。可是我要你現在發誓,日後不論水華變成何種模樣,都不會背棄她。」

「好。」季寧理解玄林作為父親的擔憂,他當即單膝跪地,舉目向天,將右手結成盟誓姿勢置於胸前,「神靈在上,我季寧一生,定不負水華。無論她以後變成何種模樣,都不離不棄。若違此誓,讓我歷遍地獄之苦,不得往生!」他說到後來,不知怎麼的想起了路銘的遭遇,最後一句話脫口而出,自己都怦然心驚。

「起來吧。」似乎這個誓言也未讓玄林完全放心,但他也無法再要求什麼,便命人將水華傳喚而來,玄林兩手分執他二人之手,疊在一起,鄭重道,「你們的年紀也不小了,以後若要嫁娶只須從權,不必再徵得我的同意。然而只有水華復明之後,你們兩廂情願,才可談及婚事,這個條件你們萬萬不可違背。」

「爹爹,我……」水華不知怎麼的傷感起來,她撲到玄林懷裡哭道,「我好害怕……」

「別怕,爹爹也不忍心你永遠生活在黑暗裡。」玄林抱著水華,目中也泛起淚花,看向季寧道,「你發的誓言,千萬不要忘記。」

「請您相信我對水華的真心。」季寧真摯地說著,等待著玄林慢慢將水華的手交到自己手裡,然後看著玄林轉身走向待發的馬車。當馬蹄聲終於響起來的時候,水華的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連季寧都感受到她抽噎引起的顫抖。那一刻,季寧居然感覺水華的悲傷裡面,還攙雜著說不分明的恐懼。

根據玄林的囑咐,伊密城的守將駿鵬命人交接了季寧看護瓜田的差事。抱著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走出看瓜小屋時,季寧看見駿鵬跨坐在高大的戰馬上,立在遠處冷冷地看著自己。

明知道駿鵬對自己得到玄林父女的青睞耿耿於懷,平時撞見自己只是礙於玄林而不便發作,季寧此刻卻不得不顧及到二人身份的懸殊,走過去跪下見禮:「犯人季寧,見過將軍。」

「起來吧。難為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駿鵬不冷不熱地答了一句,見季寧聞言站起來,又道,「驛館裡的一切,都是水華小姐的,你要守好自己的本分。雖然玄林大人照顧於你,但營中講究公私分明,該守的規矩一樣不能少。明白了嗎?」

「是。」季寧垂著眼答應。憑藉情人的敏感,他隱約地感覺出駿鵬對水華的異樣眼神。這也難怪,水華的美麗在整個西荒都屬罕見,而駿鵬這些軍人戍守邊疆,家眷都留在東南方的老家,本地納的侍妾怎能與水華相比?

見季寧並無更多的話,面上也不見恐懼討好之意,駿鵬大是無趣,哼了一聲,撥馬而去,揚了季寧一頭一臉的沙塵。

走到城內的驛館裡,季寧挑了偏院的伙夫房放下自己的包裹。這驛館原本年久失修,玄林到來時只整修了正房廂房給他父女居住,因此這空置了十多年的伙夫房灰塵堆積,條件竟不比他往常住的看瓜小屋好多少。

尋思找點工具來打掃房間,才走出房門季寧便看見小萌探頭探腦地朝著他笑。正要叫住她,小女孩卻已開口笑道:「在玄林伯伯派僕人來這裡之前,我每天都會來給水華姐姐做飯。我保證比你做得好,你可不許趕我走。」

「我怎麼會趕你走?」季寧也笑著回答。

「那可不一定……」小丫頭眼珠一轉,壞壞一笑,「有一次我偷看哥哥嫂嫂親嘴兒,差點被他們打死……哎呀,我又沒說你,不許過來!」說著就「咭咭」笑著往外跑,確定季寧沒有追上來,復又回頭扮了個鬼臉,「快去洗個臉吧,雖然水華姐姐看不到,可你總不能髒兮兮的配不上人家吧?」方才一路跑到廚房做飯去了。

原來,連小萌都看得出來自己不配。季寧苦笑著摸了摸臉上的塵土,走到院中的水井前,打上一桶水來。

水中倒影的那張臉黧黑消瘦,帶著洗刷不去的滄桑和傷痕,下頦的鬍子茬又冒了出來,看上去竟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老些。想起水華青春嬌艷的面孔,高貴優雅的氣質,季寧猛地將頭埋進桶里,將自己的影子攪得粉碎。

洗好臉,又略略把伙夫房收拾好,季寧才到正院去找水華。還未踏上房門前的台階,就見水華打開門,抬著一隻小小的木盆走出來。季寧連忙上去接過她手上的木盆,口中道:「以後有什麼事情都叫我來做。」

「我哪有那麼金貴?」水華口中否認,臉上卻滿是笑意,聽見季寧邁步,趕緊道,「哥哥,那水用來澆瓜苗。」

「嗯?」季寧這才看到院子邊緣的土壤里,不知何時冒出十幾枚豆瓣形的新芽來,分明就是自己種慣了的蜜瓜苗,他不由低頭看了看木盆里淺淺的水,不解地問:「為什麼?」

「這是你從空寂之山帶回的泉水,我每日先用來洗眼睛的。」水華走下台階,蹲在那片蜜瓜苗圃前,輕輕用手觸了觸一枚葉芽,「我發現這水真的很神奇呢,用來澆花生長得特別快。你看這些瓜子是我昨天才種下的,今天芽就發得這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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