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囚

第二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季寧起身離開自己蝸居的看瓜小屋,踏進了被防風林阻隔在前方的沙漠。遠處黑漆漆的空寂之山被清晨的霧氣掩映著,就彷彿漂浮在天空中。

季寧身上背的東西很簡單,除了攀援和防身用的繩索小刀,就是一隻水袋,兩個硬饃,還有一袋摩天草的種子。面對無法估計的路程,他不是不想多帶一點乾糧,可是身為軍營統管的流犯,他每日的糧食是限量領取的,而瓜田裡的蜜瓜充為軍資,絕不能私自採摘。所以只有水華從交城帶來的神奇的摩天草種子,是他穿越沙漠的希望所在。

他在鬆軟的沙地里盡量迅速地走著,趁太陽還未升起的空隙多趕一些路,否則越來越熾烈的驕陽會迅速蒸發他體內的水分。然而他也不敢在夜晚靠近空寂之山,無數即將在空寂之山湮滅的鬼魂總是在陰暗的夜色中掙扎哭喊,而棲息在空寂之山某一處的妖魔鳥靈也會結隊而出,開始它們恣意吸食靈魂的狂歡盛宴。這些詭異的聲音有時會被沙漠里的狂風卷帶進他的夢裡,讓他在睡眠中也體會到那種森冷的恐懼。幸虧水華不會聽見這些聲音,她住在有結界保護的伊密城裡,和所有城裡的人一樣感到安全和平靜。不像他,獨自住在沙漠邊緣,是睡在距離空寂之山最近處的空桑人。

這片沙漠他已經來過不下二十次,因此可以撇開那些移動著身形迷惑人的沙丘,直接走向前方若隱若現的空寂之山。很多年前,當他橫渡鏡湖,在空中看見那昭示著讀憶師最高境界的幻象時,他就知道自己最終要來到這個地方,即使幻象中那個少女的臉龐已經模糊,她背後空寂之山的景色卻越發鮮亮,堪堪與他此刻眼前的景象重疊起來。

太陽從他的背後漸漸升起,在他的身前拖出長長的影子。西荒的太陽毒辣得驚人,即使初升,也足以將他的後背烤得汗濕。自從來到伊密城後,他早已習慣省略早餐,於是他此時只是拔出水袋的塞子,淺淺地抿了一口水滋潤火燒般的喉嚨。

腳下的沙地越發鬆軟起來,讓他心頭暗暗一驚——才出發不久,難道自己的體力就無法支撐腳步了么?凝了一口氣,他望著黑沉沉的空寂之山堅實地踏出一步。如果無法取到山頂的泉水醫治水華的眼睛,那自己還有什麼資格承擔下照顧她一生一世的重任?

然而當他那集中精力的一腳穩穩踩下時,腳下的沙礫仍然非同尋常地深陷下去,連帶他的整個身體都是微微一顫。突如其來的驚駭驀地攫住了他,他站定身回首四顧,發現周遭的大片沙漠都漸漸地起伏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地底涌動著,要破土而出。

是魔鬼湖,魔鬼湖出現了!季寧的頭腦中霎時湧出這個念頭,他下意識地往前方跑去,心頭閃過一陣絕望——從四周的情形看,自己正是深陷在魔鬼湖的湖心部位,就算怎麼狂奔,也跑不出這片湖水的範圍了!

大股的水流滋滋地從他的腳下冒出來,淹沒了他的小腿,而前方一片幽幽的水面徹底斷絕了他逃生的夢想。腳下原本踩實的沙地就像溶化在水中的砂糖,霎時不見了蹤影——季寧身子一沉,跌倒在浩瀚而至的湖水中。

水從沙漠底下不知何處的泉眼中拚命奔涌,頃刻之間形成了一個方圓數十里的大湖。湖岸邊,原本因為缺水而蟄伏在沙漠底下的紅棘花根迅速地鑽出沙地,開出了燦若朝霞的花朵。一切都如同夢中的幻境,美麗而詭異。

季寧嗆了幾口水,手腳划動著,卻分辨不出何處才是最近的湖岸。本已飢腸轆轆的身體迅速消耗掉了最後的體力,他漸漸向水中沉去。此時此刻,他只是後悔出生在海濱的自己為何從未精通過游泳。眼前所能見的都是水,大片而不可切割,就彷彿大滴的松香包裹了他這隻掙扎的小蟲,冷冷地看他的死相會如何可笑。

這樣的死,未免太過荒謬!滿腔的不甘從心底衝上來,季寧按捺下慌亂的心緒,掙出水面換了一口氣,划動著疲憊的手腳向著前方某個方向遊了過去。可是身體似乎越來越沉重,手足似乎越來越虛弱,他望著茫茫水面後黃色的沙岸,忽然喪失了自己在淹死之前游到那裡的信心。

忽然,背上有什麼東西簌簌而動,竟將他所背的背囊往上提起,讓他沉滯的身體也頓時感覺輕巧起來。季寧心中一緩,吸了一口氣振作精神,再度拚命往對岸游去。等到終於觸碰到沙岸邊緣,季寧掙扎著回頭看了一眼,便伏在岸邊連動彈一下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回頭之間,已明白了方才的緣由——背囊中的摩天草種子浸水之後,迅速生長,散浮在水面之上。摩天草的藤蔓中空,浮力甚大,因此將季寧的身體也連帶浮了起來,救了他一命。

他就這樣伏倒在淺水中,想起先前的乾渴,現在卻已是灌飽了一肚子水,不由有些好笑,只等養好力氣,便繼續趕路。然而還未等他緩過氣來,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是你來找我么,阿湄?」

季寧大吃一驚,這樣人跡罕至的沙漠,怎麼還會有人?而且聽這樣的口音,並非空桑人,倒像是冰族人了……冰族人,這個認知讓季寧頓時惶急起來,卻又更加不敢稍動,只盼覆蓋住自己的摩天草藤蔓能夠矇騙過冰族人的眼睛。

彷彿回應那一聲呼喚,原本平靜的湖面頓時散開了圈圈漣漪,在陽光下如同點點金鱗。在波光中心,一個身穿金色紗衣的鮫人從水中一躍而出,萬千水珠從她散開的藍色長發中甩落,披開了一道晶瑩的彩虹。

彷彿踩踏著水珠落到岸邊,鮫人阿湄微笑著看向呆立在湖邊的金髮男子,柔聲道:「重爍,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

「依靠貫通海眼的地下水流,是鮫人能到達這沙漠中心的惟一途徑。」重爍垂下眼睛避開湄的視線,他俊美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你既然捎信說要來,我只需探測到今天地下水噴涌的地點,自然就可以見到你。」

「重爍,你總是這樣聰明。」湄笑著朝冰族的年輕學者走上一步,微嗔道,「可是你為什麼撇下我獨自到這個地方來,難道你不當我是你的妻子么?」

「我做的,是對冰族極為重要的事情。」重爍後退了一步,眼睛轉到其他方向,「如果你沒有什麼事情,就回去吧。這裡的烈日和狂風,對你的身體會有損害。」

「看來,你還是關心我的……」湄低低地苦笑了一聲,「可你的心裡難道只裝著冰族,而容不下你的鮫人妻子么?」

「是我……對不起你。」重爍咬了咬牙,鐵下心道,「我走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

「慢著!」湄高聲一喝,果然讓重爍邁出的腳步停頓下來,「我來這裡,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重爍的背影微微顫抖,卻仍然固執地不肯回過頭來。

「太素死了。」湄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盯著重爍瘦削的背影,「你應該很高興才是吧,畢竟有他攔在前頭,你永遠做不成冰族最有影響力的學者。」

重爍沒有回答,背過的身體讓湄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半晌,他才慢慢地開口:「他怎麼死的?」

「中風。一天早上起來,忽然不能說話不能動,沒過兩天就死了,什麼遺言也不曾留下。」

「死得沒有痛苦,也好。」重爍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阿湄。」

「可是有人在太素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個箱子,用九重密碼鎖住,傳說箱子裡面鎖著太素一生中最為偉大的發明。」湄死死地盯著重爍的背影,「現在巫姑他們正要派人來傳你回去,因為惟有你能夠破解太素設置的密碼,讓那最偉大的發明重見天日——有人說你知道那發明究竟是什麼,是真的嗎?」

「我知道那是什麼,太素當年曾經和我參詳過它的作用,因為他找不到別的人可以幫助他的研究。」重爍慢慢地笑了,「不過阿湄,你不用費心去探究它是什麼。太素既然把它封藏起來,就證明他也不想讓這個東西流傳出去。」說著,重爍舉步朝前方的沙漠走去。

「等一等!」湄急奔上去,攔住了重爍的去路。她仰起臉看著自己的丈夫,忽而哽咽著叫道,「為什麼現在對我這般冷淡?難道你嫌棄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嗎,難道我過目不忘的本領不能對你的研究產生幫助嗎?重爍,我們是夫妻,你還有什麼秘密不能告訴我呢?」

「你一定要我說實話才可以遠離我么?」重爍看著湄堅決的眼神,他閉了閉眼睛,下定決心道,「好吧,我告訴你,如果你再靠近我,我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殺了你!」

「你是在吃我和白河的醋吧?」湄突然尖酸地笑了起來,「可你既然忍了五年,還有什麼不能再忍下去呢?」

「不是你想的那樣。何況這五年來,你一直對我很好。」重爍痛苦地避開湄譏誚的眼神,他薄薄的嘴唇顫抖著,「我知道你是鮫族的『傳承者』繼承人,鮫人沒有文字,所有的歷史和文化都靠若干個『傳承者』來記憶和延續,所以你才能過目不忘。我很早就聽說你們之所以擁有如此驚人的能力是因為腦中有一種天生的物質,要千萬個鮫人里才會產生一個,那時我就好奇這種物質究竟是什麼,卻沒有機會接觸。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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