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一

省委書記鄭治邦一行人到達嶝江時,已經快中午十二點了。

稍稍休息了一下,吃了點飯,鄭治邦便去醫院看望了那些受傷的民工和家屬,而後又看望了仍在醫院治療的嶝江市委紀檢副書記覃康。

由於嶝江的群眾都已經知道鄭書記今天要來嶝江,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群眾足有二十萬人。據估計,下午上街請願的群眾會超過二十萬,甚至更多。

鄭治邦本想再走訪一些群眾,但由於街上人太多實在太擠,難以控制局面,在大家的勸說下,只好作罷。

下午兩點左右,鄭治邦讓市委通知了夏中民,他要同夏中民認真地談談。

夏中民是在群眾的簇擁下來到賓館的。

當群眾知道了省委書記就在嶝江賓館時,嶝江賓館前面的五一廣場上,很快便聚集了將近十萬人,而且仍然在不斷地迅速增多。

驕陽如火,廣場的溫度至少高達三十四五度以上,但群眾都在默默地等著,靜靜地站著。

鄭治邦站在窗前看著廣場上的人群,向夏中民問道,「看看有這麼多的群眾支持你,有什麼感受?是不是壓力很大?」

「是,鄭書記。說實話,我甚至覺得這種壓力都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夏中民如實回答道。「而且不只是壓力,更多的是慚愧,是內疚。鄭書記,面對著群眾,自己這些年的努力實在太微不足道了,自己的工作也太不夠了。」

「其實我們更有壓力呀。」鄭治邦有些沉重地說,「現在的群眾已經同過去不一樣了。他們正在覺醒,這是一種普遍的覺醒。這種普遍的覺醒正在同一種僵化的東西進行抗爭,而這種普遍抗爭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矛盾。人民正在顯示自己的力量,這也是我們黨多年來努力的結果,作為黨的幹部,我們應該感到欣慰。你在基層工作,對此更應該有所體會。」

「是。」夏中民說道,「一個黨的幹部,如果不是真心實意地為黨工作,為人民謀福利,在群眾面前是交不了帳的。」

「所以有些幹部就說了,現在的工作是越來越難幹了,特別是基層,好像都沒法幹了。手中的權力越來越小,群眾的要求越來越高。中民,你怎麼看?」鄭治邦似乎在尋找答案。

「鄭書記,我不同意這種觀點。」夏中民說道,「工作好乾難干,關鍵是看立場。如果你站在群眾的對立面,當然都只能越來越難干;如果你跟群眾站在一起,那就沒什麼克服不了的困難。」

「可是,你看看廣場上的群眾,這麼多的群眾在支持你,為什麼你還會落選?」鄭治邦問道。

「鄭書記,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是不想說套話,又不便說真話,對不對?」鄭治邦沉吟了一下說道,「我倒是想先聽聽你的套話,別把我當省委書記,只管說就是。」

「套話其實也不好說。」夏中民沒想到鄭治邦會這麼問他,想了想說道,「雖然我落選了,但我在群眾的心裡並沒有落選。金碑銀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金獎銀獎,不如老百姓的褒獎。儘管我落選了,但我會繼續努力工作,絕不辜負群眾對我的期望。我相信,總有一天,幹部和群眾會重新認識我,承認我的。」

「那就是說,你剛才給我說的也是套話?對不對?好了,就說真話吧。」

「鄭書記,據我所知,類似的情況並不僅僅發生在嶝江,在其它地方也時有發生,其中最致命的一個原因,就是沒有把權力真正交在群眾擁護的人手裡。」夏中民直截了當地說道。

「但是,這次不是已經確定了你為市長候選人嗎?組織上不是已經要交給你權力嗎?」

「已經晚了。在嶝江,實際上掌握權力的人,從本質上已經不能代表組織了。他們只是以組織的名義,千方百計地要把權力移交給代表他們利益的人。他們在這裡已經形成了氣候,甚至可以說,他們現在的力量很強大,儘管這種力量並不全都由腐敗勢力構成,但由於有相當一部分好的或比較好的幹部受利益驅動混雜其中,因此使得他們能夠利用這些力量將政權的性質異化了。雖然這只是局部現象,但卻很危險。」

「你又說套話了是不是?對全省來說,嶝江是個局部,但對嶝江的老百姓來說,卻是全部?」

「鄭書記,這不是套話。」夏中民說道,「雖然是局部現象,但同樣十分危險。因為發展到這一步,在有些地方,既得利益集團已經盤根錯節,糾結一氣,形成了勢力,儘管是一個局部,但必須藉助市委,藉助省委,甚至藉助中央的力量才能加以翦除,而且要花很大的力氣,費很長時間去排除各種各樣的干擾和阻力。一個地方如果到了當官的不敢清廉,執法者不敢執法的地步,這足以說明他們的權力網路已經延伸到高層了。」

「你是不是說,在嶝江這個地方,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鄭治邦在問。

「從目前的情況看,我覺得嶝江還沒有到這樣的地步。」

「為什麼?」

「因為群眾的力量起來了,群眾的力量太強大了。在這種力量面前,任何腐敗勢力都不會長久。就像您剛才說的那樣,這是一種普遍覺醒的力量,是我們黨多年努力的結果。」

「這跟你多年的努力也有關係。從這個意義上講,中民,我要謝謝你,代表省委謝謝你。」鄭治邦說到這裡,突然轉了話題,問,「中民,四年前我來嶝江考察時,聽我的秘書說,你當著很多人的面,把我痛罵了一通。幾年了,我一直想當面問問你,是不是有這回事?」

夏中民有些吃驚地看著鄭治邦,他沒想到鄭治邦竟會談起這個話題。「鄭書記,那是我一時的氣話,您千萬別當真。後來我給市委也做了檢討,我當時的情緒實在太極端了,確實是我的不對。」

「那就是說,你當時真的罵了我?」

「不是罵,只是發了幾句牢騷。」

「原來是真的。後來又有一些人給我說過這事,我鬧不清楚的是,當時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的情緒那麼極端?」

「鄭書記,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夏中民輕輕地說道。

「可是我想知道。中民,為什麼?」鄭治邦也輕輕地問道。

「當時您還是省長,到嶝江來考察我們一個很有發展潛力的高科技產業,考察完了後,可能是有別的事情吧,您什麼話也沒說,就匆匆離開了。我們原本抱著很大希望,見您就這樣走了,急得經理放聲大哭。他為您的考察,上百個人整整忙了好幾個通宵。」

「你們當時希望的是什麼?」鄭治邦感到不解。

「這個企業當時急需一筆啟動資金,由於沒有打通關節立不了項,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您的考察上。您要是能說一句支持的話,事情很可能就會有轉機。鄭書記,當時那個高科技產業,確實很有發展潛力,我們已經做了非常細緻的市場調查,前景非常看好。」

「但我記得你們當時什麼要求也沒提呀?」鄭治邦愈發感到納悶。

「那個經理膽子太小了,他不敢說,什麼要求也不敢提,一直盼著您能問他。」

「那你為什麼也不提?」

「鄭書記,我只是嶝江的一個副書記,省委書記下來考察,怎麼能輪上我說話,想靠近您都沒有可能。」

「我當時確實什麼也沒說就匆匆離開了?」

「是。您當時真的可能是有什麼別的事情,確實什麼也沒說就匆匆離開了。」

「所以就大聲罵我是個昏官?」

「……我都忘了我說了什麼了,我只記得我當時說,你們下來究竟幹什麼來了,你算個什麼省長,這樣的省長還不如沒有,除了擾民,除了說套話說空話還能幹什麼。……好像就是這些。」夏中民很歉疚也很坦率地承認道。

「……那個高科技產業現在怎麼樣了?」

「沒辦法,後來轉讓給湖北一家公司,那家公司現在做得很大,去年的年產值已經達到了四個多億。這兒的經理後來也調過去了,真的是可惜了。」

鄭治邦沉默了一陣子,接著說道,「中民,你知道今天我為什麼一定要見見你嗎?」

「……不是因為群眾的請願嗎?」

「好了,就讓我給你實話實說吧。中民,我今天找你談話,就是要向你承認我當初的錯誤。」鄭治邦的表情非常嚴肅和真誠。

「鄭書記,是我不對。」

「你罵得對,罵得一點兒沒錯。」鄭治邦愈發顯得沉重起來。「你可能還不知道,四年前,省委組織部曾提名你為嶝江市委書記,但最終被我否決了。」

夏中民再一次被震驚了,良久,才趕忙說道,「鄭書記,我知道,那不是你的原因,跟你沒任何關係!當時的劉石貝書記一直就不同意我,從來也沒向上邊推薦過我。」

鄭治邦搖了搖頭,「不,不全是這樣。昊州市委組織部曾多次給省委打報告,組織部長劉景芳還專門給我做過彙報。就在半年前,昊州市委又一次打了報告,但都由於我的原因,你的提名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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