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看到市委常務副書記汪思繼滿面笑容地等在賓館裡,考察組組長於陽泰一時怔在了那裡。夜裡快11點了,這個一天都沒露面的汪書記怎麼會等在這裡?而且是親自等在這裡,是不是有了特別的或者非常緊急的情況?

於陽泰今年51歲,現任昊州市委組織部幹部處處長,先後在各級組織部門工作了將近三十年,一個地地道道的老組織工作者。這次作為考察組長,是今天一早來到嶝江的。從早到晚,幾乎整整一天都沒有看到分管組織的副書記汪思繼。主管書記不在,市委書記陳正祥也不在嶝江,這就等於說,本應早上就開始的考察工作根本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

汪思繼對這次考察有意見,不滿意,對此於陽泰心裡很清楚。嶝江又是一個對人事安排極其敏感的地方,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在幹部層引發地震般的搖撼。何況這一次的考察基本上屬於突擊考察,考察對象就一個夏中民,這對整個嶝江班子的影響可想而知。其實對這種情況於陽泰他們早已習慣了。這些年每一次下來考察,都會遇到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事情。陽奉陰違,明堵暗抗,請吃的、告狀的、悄悄送禮的、偷偷塞黑材料的,這在過去幾乎是沒有過的事情,而在現在幾乎是家常便飯。

那些年,下來考察幹部時,被考察的對象常常是一臉的茫然和吃驚,不僅他本人事先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和心理準備,即使是黨委班子里的主要領導也很少有人事先知道。領導只負責推薦和彙報情況,具體提拔誰考察誰那就是上一級組織的事情了,就算知道了,也絕不會透露出任何信息。那些被提拔者即使明天就要被任命了,今天在領導談話前,他本人也往往毫不知情。而現在,這種情形幾乎見不到了。每一次考察,沒等考察組下來,就早已滿城風雨,吵得沸沸揚揚了。進行考察時,被考察的對象往往都是出奇地冷靜和少有地胸有成竹。見不到以往的那種吃驚和感奮,更見不到那種緊張和激動。似乎這種考察僅僅只是一種擺設、一種表演、一種例行的毫無意義的程序。

還有最要命的一點,既然大家都知道了,你事先有了準備,別人事先也一樣有了準備。擁護你的好話準備了一籮筐,反對你的壞話也準備了一麻袋。如今的領導哪個又沒有幾個兩肋插刀的、站在船沿上擋箭的?我拿青春賭明天,擁護哪一個,反對哪一個,誰上誰下,反正至少也百分之五十的勝算。何況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一次挺身而出,得到的是一輩子的回報,而且還會得到滿堂的喝彩,即使是對方上來了,說不定也會對你敬仰三分,畏懼三分。萬一為了穩定,再對你來個安撫使用,豈不是一舉兩得?於是,每一次考察,每一次提拔,往往都會變成一個昏天黑地的戰場。

於陽泰這次下來,其實就是一個考察任務,那就是對嶝江市委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夏中民即將報考參加昊州地區縣市長公開選拔的例行考察。於陽泰明白,對這一考察內容,只能是一個絕密消息,他不能對任何人說,包括組裡的成員他也不能說,即使是嶝江市委的主要領導也不能說。因為在他下來以前,組織部長劉景芳就再三給他做了交代,這次縣市長例行考察的範圍很小,在全市只有為數很少的幾個人。雖然是書記辦公會定下來的,但並不算是正式考察,所以對任何人都不能亂講。特別是對夏中民的考察,更要慎之又慎。首先嶝江的情況非常複雜,這次下去考察,考察的對象又只有夏中民一個人,很可能會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問題。其次,這次昊州市縣市長公開選拔,其實並沒有任何內定的對象,即使是夏中民,也僅僅只是看好他,對此既沒有任何內部研究,也沒有任何內部決定,最終還得看他公開考核的情況。第三,這也是最最重要的一點,直到今天晚上11點為止,據於陽泰得到的可靠消息,夏中民竟然還沒有報名參加這次公開選拔考試。這就是說,即使到現在,這次例行考察其實還不具備任何實質意義。還有一點,即使是這次公開選拔本身,最終會不會半途而廢,至今也還是個未知數。對這次公開考核選拔縣市長職務,反對的意見很多。有人說了,縣市長職務本應經上一級黨委組織部提名,常委會研究,然後由組織部進行廣泛考察,最終由上一級黨委推薦,經縣市人代會選舉產生。如果公開選拔考試就定了,那還要黨委幹什麼?還要組織部幹什麼?還要人代會幹什麼?這合不合程序?又合不合法規?合不合組織原則?特別是對人代會,很可能會有很大的負面影響。你公開選拔已經定下來了,還要我們人代會選舉什麼?我們不選了行不行?一旦形成一種情緒,那就難以控制了,天知道能選出一個什麼結果來。所以這次考察,於陽泰就特別地謹慎小心,壓力自然也特別地大。

沒等汪思繼把手伸過來,於陽泰早已伸出兩隻手迎了上去。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呀,汪書記?」於陽泰同汪思繼認識多年了,熟人相見,自然顯得就更親熱。

「你不是也還沒睡么。」汪思繼一隻手握著於陽泰伸過來的兩隻手,用另一隻手幾乎像是擁抱似的拍了拍於陽泰的肩膀,「實在不知道你們過來,這幾天兒媳婦早產,差點沒鬧出懸乎事來。今天整整一天都呆在醫院裡,兒子也不在,老伴嚇得心臟病也犯了。唉,真的沒辦法,人老了,什麼事情也來了。到晚上了,才知道你們來的消息。不好意思,不周之處,還請多多諒解。」

這時旁邊一個人對於陽泰說:「汪書記晚飯也沒吃,在這兒等了差不多四五個小時了。」

於陽泰愈發感動起來:「汪書記,兒媳婦怎麼樣了?」

「沒事沒事,雖說出了點麻煩,但母子都安全。過去了,都過去了。」汪思繼緊接著話題一轉,「這麼晚了,肯定都餓了,反正我也沒吃,算我請客,大家賞個臉,一起去吃消夜。」

於陽泰幾個面面相覷,有些不好意思地:「汪書記,又讓你破費,我看就算了吧!你這麼忙,今天時間也太晚了,就早點休息吧。」

「你看你這個老於,不給面子是吧?」汪思繼瞪著於陽泰說,「你們這次下來,考察對象又不是我,還怕別人告你們不成?其實這算什麼呀,不就是個消夜么,走吧走吧。」

「那好那好,既然汪書記這麼說,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於陽泰也不再推辭。

跟著的一個人說他還想回賓館房間一趟,汪思繼馬上說:「還回哪兒?我已經替你們換地方了,你們的東西我已經讓人放在嶝江大酒店了,那兒好歹也算個三星級,這個破新城賓館,都老掉牙了,鄉下來的老農民都不想住這兒,怎麼能讓你們住!剛才我已經批評他們了,市委組織部下來的考察組,怎麼能安排在這樣的地方?真是不像話……」

市委辦公室副主任馬韋謹默默地坐在辦公室里,夏市長辦公室和家裡的燈一直沒亮,他給夏市長的信也一直沒有寫出來。

看看錶,已經11點了,得趕緊寫出來,不能拖了,沒時間了,真的不能再拖了。

他再次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要寫,一定要寫!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心裡話都掏給夏市長,他只有靠夏市長了,因為只有夏市長會理解他,會給他說公道話!

他要寫,一定要寫!而且一定要寫好,要寫清楚!要把自己的心裡話全都講得清清楚楚。

他突然愣了一愣,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他眼下最不想見到、最不願意見到,也是他最瞧不起、最膩味、最憎惡的人竟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

正是那個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次越級被提拔起來的、即將成為市委辦公室主任、也就是即將成為他的頂頭上司的齊曉昶!

齊曉昶一臉笑意,滿面謙和,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看不到一點兒得意,更看不到一絲兒狂傲。有的只是熱情和急切。

「馬主任,哎呀!我找了你一下午一晚上,沒想到你會在辦公室里。馬主任,你家裡我找過好幾次,你所有能去的地方我都去過了,包括你孩子的學校我也找過了,真把我累壞了。你看你看,計程車票就這麼一大把……」齊曉昶滿臉的真摯和誠懇,從他一身的汗水和疲憊來看,他確確實實一直在找他。

馬韋謹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已經將他取而代之的齊曉昶,此時此刻竟會來找他。愣了半天,才有些懵懵懂懂下意識地說:「有事?」

「你看你看,都到這份兒上了,咱們誰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今天說什麼我也得找見你,我得找你談談,真的得找你談談!」齊曉昶直來直去,一點兒也不掩飾什麼,「領導也有這個意思,不管怎樣,我也得把話給你講清楚。你的心情我知道,我的心情你也該知道知道。好了好了,廢話就不說了,這麼晚了,我也跑餓了,這兒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隨便到街上找個地方,一邊吃咱們一邊聊。你看,我還專門帶來了一瓶好酒,極品五糧液,兩千多塊呢,我一直沒捨得喝……」

考察組於陽泰幾個人坐在了這個豪華包間時,才明白今天晚上的飯可不是什麼消夜。

菜譜都沒讓看,一切早就安頓好了。只問大家想喝什麼酒,都說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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