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平原上的一個傳說 「屋」的意識

在平原的鄉野,無論你走進任何一個村落,三步之內,它就會聽到這樣的招呼聲:「吃了嗎?」

「吃了嗎」是一種泛泛的親切,是一般性的問候。它就像是西方社會裡那個沒有「心」字的「你好」,就像是一個陌生的點頭,一個可以對任何人的客氣。它的聲調是溫順的、乖巧的、善意的,在心性上卻是防範的、遠距離的、言不由衷的。它的熱情和它的假心假意互為表裡、共榮共存。同時呢,它又是一個陳年舊日的烙印,一個一代一代相傳下來的飢餓信號的烙印。

所以「吃了嗎」是平原上的第一句話。說過「吃了嗎」之後,一般是不會再說第二句話的,除非是相熟的朋友,或是比較親近的人。到了親人相見或是朋友見面的時候,你才會聽到在豫中平原上廣為流行的第二句話:「上屋吧。」

這時的「上屋吧」就成了一種特別的邀請,成了一種真心實意的表達,成了一種表面淡化了的、卻又是肉貼肉的親切。在平原的鄉村,如果你走進一戶相熟的人家,狗在你的腿邊「汪汪」地叫著,這時候有主人從院子里迎出來,說一聲:「來了?上屋吧。」這就用不著再說什麼了,這是在告訴你,你已經到「家」了,這裡就是你的「家」。你自然會受到最好的款待,連狗都不會再叫,順從地對你搖一搖尾巴……在這句話里,「屋」的發音是很重的,「屋」成了一種象徵。一種家園的象徵,也是避難之所的象徵。

在平原,「屋」一直是避難之所的象徵。

天是很大的,很大很大,大得沒有依託;雲又是很重的,很重很重,重得隨時都會塌下來。那雲,看著是白的,軟的,高高的,一絮一絮的,可倏爾就會黑下來,整個天都會黑下來,黑成鏊子底,那黑氣能貼著人頭飛!更不用說風霜雨雪,雷鳴電閃,又是那樣的無常無序。

人,靠什麼藏身呢?天就壓在頭上,一個細細的小脖頸是支不住天的。地呢,又是展展的一馬平川,那平緩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無處躲藏。因此,人的恐懼是寫在脖子上的,人首先要給自己找一個避難之所,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於是「屋」的概念就產生了。

「屋」的意識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屋」字是首先把「屍體」架在頭上,而後才有了穩固的一層一層的生存底座,那是一種先有「死」後有「生」的認識,也是從「死」到「生」的無限循環。這個循環是由平原人的生存口訣組成的:……蓋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婦生一個兒子;兒子蓋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婦生一個兒子;兒子蓋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婦生一個兒子……

在這裡,人畢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屋」的建造上,房屋成了人們賴以生存的第一要素,也是人們的精神外殼。人們一生一世的終極目標,就是為了要建造一所房子,一個「屋」,這個「屋」的實質是內向的,是躲避型的,是精神大於物質的。可「屋」的外化卻是以小見大的,以弱對強的,以有限對無限的。同時,在「屋」的意識里仍然含有陰性的、單一的、小私小我的情結,就像坡上的羊一樣,看似一群一群,卻是孤孤單單、一個一個的。不管怎麼說,畢竟還是有了一個「屋」。天很大,不是嗎?可我有一個「屋」呀!

在這裡,「山」和「水」都成了平原人的假想和渴望,成了對天的抗拒儀式,是企盼著受到庇護的意思。於是,這裡的房牆叫做「屋山」,這裡的房頂也就很高昂地叫做「山脊」了。在平原的鄉村,蓋房是一定要起「脊」的,哪怕是一間小小的茅屋,也要起一個「人」字形的房脊。條件好一些的,蓋得起瓦屋的,那講究就更多一些,有起「龍脊」的,有起「泥鰍脊」的,有起「蓮花脊」的,有「斗拱脊」的,還有「五脊六獸」的……這樣的房脊有著一種假想的戰鬥姿態,彷彿是對天的宣戰。房脊上安放的、塑造的、雕刻的全是與水有關的信物,比如,龍;比如,魚;比如,蓮花;正房正脊上還要插上兩面獵獵的紅色小旗……這就是平原人以「山」、「水」來對付天的戰鬥精神了。然而,在內里,那恐懼卻是真真切切的,是刻在骨子裡的。

在這裡,人的骨頭是軟的,氣卻是硬的,人就靠那三寸不爛之氣活著。在後來的日子裡,那「氣」竟然成活了一個人物,一個真真切切的、在平原上廣為流傳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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