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平原上的一個傳說 草的名諱

在平原,有一種最為低賤的植物,那就是草了。

當你走入田野,就會看到各種各樣的、生生不滅的草。

它們在田間或是在路旁的溝溝壑壑里隱伏著,你的腳會踏在它們的身上,不經意地從它們身上走過。它當然不會指責你,它從來就沒有指責過任何人,它只是默默地讓你踩。

若是待的日子久一些,你就會認出許多草的名稱。比如說,那種開紫色小白花的草,花形很小,小得讓人可憐,它的名字就叫「狗狗秧」。

比如說,那種開小喇叭花的草,花形也是很小,顏色又是褪舊的那種紅——敗紅,紅得很軟弱,它的名字叫「甜甜牙棵」。

比如說,那種葉兒稍稍寬一點、葉邊呈鋸齒狀的草,一株也只有七八個葉片,看上去矮矮的、孤孤的、散散的,葉邊有一些小刺刺兒,彷彿也有一點點的保護能力似的,可你一腳就把它踩倒了,這種草就叫「乞乞牙」。

比如說,那種一片一片的、緊緊地貼伏在地上、從來也沒有抬過頭的草,它的根須和它的枝蔓是連在一起的,幾乎使你分不出哪兒是根哪兒是梢,它的主幹很細很細,曲曲硬硬的,看上去沒有一點點水分,可它竟爬出了一片一片的小葉兒,這種草叫「格巴皮」。

比如說,那種開黃點點小花兒的草,那花兒小得幾乎讓人看不見,碎麻麻的,一點點、一點點地長在那裡,它給你的第一印象就是讓你輕視它,這種草叫「星星草」。

有一種細稈上帶一些小黑點的草,粗看雖瘦瘦弱弱也渾然一體,細看又是分節的,你用手一抓,它就自動地解體了,斷成一節一節的,這種草叫做「敗節草」。

有一種看上去是一叢一叢的,叢心裡還長著一些綠色的小苞,它的身形本就很小,自顧不暇似的,可叢蕊里卻舉著那麼多的小蛋蛋,這種草就叫「小蟲兒窩蛋」。

有一種葉片厚厚的、稈也是肉乎乎的草,它的葉身是油綠色的,頂端卻是碎碎的淺黃,那種黃似花非花,很像是貓的眼,如果你把它掐斷,它會流出一股奶白色的汁液,那汁液是很毒的,它可以讓割草孩子的「小雞兒」腫成碗大,也可以點瞎人的眼,這種草就叫「貓貓眼」。

有一種葉兒呈柳狀、看上去軟塌塌的草,它的葉背上長著一層細細的、肉眼幾乎看不見的茸毛,葉面又顯得很柔,很低眉順眼,這種草就是「麵條棵」了。

有一種草是蔓生的,它纏纏繞繞地伏在莊稼棵上,一爬就是幾尺長,藤一樣的棵棵上生長一種扁圓的小葉,結有一嘟嚕一嘟嚕的扁豆狀的綠色小漿果,漿果酸酸的,也有一丁點甜味,這自然是「野扁豆棵」。

再比如,有一種莖端舉著一個個紫紅色花序的草,那草的下部很柴、很單,卻高擎著一隻只紫紅色的、菱形的小燈籠。那紫也是很陳舊的紫,漸漸褪出來的紫,紅也是水洇出來的那種紅,顏色是慢慢浸上去的,看上去沒有一點兒亮光,卻又是經得住細看的,這就是「燈籠棵」。

再比如,有一種葉兒分叉的小草,莖上的草葉是一對一對的,分開叉呈剪狀,中間是一個小小的鼓結,這就是「剪子鼓棵」了。

再比如,有一種蔓兒彈彈長長又曲曲彎彎、線一樣細的草,它隱在莊稼棵的下面,緊貼在地皮上,就把那線一樣的蔓兒扯出去,生出幾片橢圓形的小葉,這看上去就很勉強了,很有點力不從心了,可它卻又結出果來了,那果珠兒一樣圓圓,油綠色,翡翠似的,嘗了,味又是很苦的,這就是「蜜蜜罐」。

再比如,有一種大葉的草,草葉呈圓弧狀,葉面稍寬,一株一株的散長在莊稼地里,這就是「豬耳朵棵」。

再比如,有一種草的顏色是暗綠的,葉面稍窄一些,矮矮的小棵棵,那葉兒軟塌塌的,很疲勞的樣子,那綠也是往下走的,往暗處、往灰處走的,沒有一點色澤,這就是「灰灰菜」。

「白蒿」是靠氣味引人注意的。它總是孤單單地生在草叢中,不怎麼起眼的,可它能分泌出一種薰人的氣息來,那氣息也是很複雜很不正道的,開初並不覺得,慢慢你就有點暈了,就覺得那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卻暗暗地逼人,叫你頭蒙。

「毛妞菜」的葉是團狀的,團兒很小,是貼在地面上生長的,幾片葉子呈瓣形平貼在地上,中間有一個很小、很茸的蕊,也是散散落落,盡量不引人的。

「麥郎子」是伏游在麥田裡的草。這是一種沒有顏色的草,它偎在麥棵上,麥苗綠的時候它也綠,麥子黃了,它也跟著黃,身子緊纏在麥穗兒上,看上去游遊動動、躲躲閃閃,卻也結出一個小小的、很不像樣的穗兒,有籽,只是很秕。

「毛毛穗兒」就不同了。它葉兒油綠,一叢一叢的,高高地挑著一個毛茸茸的穗頭,穗頭上有許多綠針一樣的茸刺兒,那刺兒很軟、很平和,帶一副乖順的樣子。

「水蘿蔔棵」的葉兒呈蔓纓狀,是鋪在地上的,它的水分全儲在根部,因此根就顯得粗一些也長一些,拔出來看是嫩白色的、帶須,嘗了,有一點澀甜。

「驢尾巴蒿」的穗頭很長,下垂著彎成弓形,葉兒是條狀的,也長,莖兒彈彈的,總像是彎著腰,不敢抬頭似的。

「馬齒菜」一身油綠色,葉肉看上去很厚實,看上去油汪汪、肉乎乎的,莖稈卻是淺紅的,紅得很寬厚,不暴,莖頭又盤蜷狀,略帶一點點淺黃。

「野蒺藜」也是隨地蔓生,開著一叢叢碎星樣的小黃花,花也是盡量往小處去,往淡處走,一星星、一點點的,看上去哀哀順順,卻生出一種六棱形的帶刺的蒺藜果,那果上的刺極為尖銳,稍不留意就會狠狠地扎你一下。

「澀格撈秧」的莖很細很長,一節一節的,每節有四葉,葉兒是棱狀的、對稱的,莖上生有一種灰灰的短毛刺兒,很澀……

在豫中平原,最普遍最常見的草,也就是這二十四種了。

在平原上,閱過了這些草的名諱,你就會發現,平原上的草是在「敗」中求生、在「小」中求活的。它從來就沒有高貴過,它甚至沒有稍稍鮮亮一點的稱謂,你看吧:小蟲窩蛋、狗狗秧、敗節草、灰灰菜、馬齒菜、驢尾巴蒿……它的卑下和低劣,它的渺小和貧賤,都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是顯現在外的,是經過時光浸染,經過生命藝術包裝的。

當然了,這些草也有顯赫的時候。那是因了一個人的名氣,因了一個人的極為特殊的嗜好,當這二十四種草編織在一起的時候,它才有了聞名全國的機會。那就是著名的「呼家堡草床」,也叫「呼家堡繩床」。

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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