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通天的能量 洗手會

一九八六年是呼家堡最紅火的一年。在那一年裡「呼家面」的年產值首次超過一個億。也就在那一年裡,呼天成為呼家堡人定了工資。工資是一樣的,上至呼天成,下至放羊的老漢,每人二百五十元。呼天成說,人家說咱呼家堡人是「二百五」,咱就二百五!

在會上,那話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任何人反對。然而,有一個人卻忽地站起來了。可他什麼也沒說,就又怏怏地坐下了。

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呼天成再沒露過面。

夜裡,有人見呼天成不停地在小樹林里踱步……是呀,有一個人的目光讓他感到不安了。那目光里飄出來了一種不祥的氣味。過了幾天後,呼天成有意無意地對根寶說:「天太干,該下點雨了。」聽了這話後,根寶一句話都沒說,他知道,呼伯這話是有所指的。

果然,在那年的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麵粉廠主管供銷的廠長王炳燦被呼天成叫去了。當他走進茅屋的時候,屋子裡已坐滿了人。這些人都是村裡的幹部。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說:「炳燦,你回來了?」

王炳燦用表功的語氣說:「回來了。呼伯,不是跟你吹,我手裡掌握了二十八個銷售點!人家說了,只認我,誰也不認!光北京,我前前後後跑了四十多趟,這回總算大功告成了。」

呼天成笑了,呼天成說:「炳燦,你功勞不小哇。」

這時,王炳燦從兜里掏出煙來,那煙是英國產的「555」。他點上煙,吸了一口,大咧咧地說:「也沒啥。我這個人有個特點,就是記性好,只要見過一面我就記住了,下次再見,我一準能讓他請我吃飯!」

這時,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炳燦,那兒有盆,去洗洗手。」

王炳燦怔了一下,隨口說:「手?洗過了,在家已經洗過了。」

呼天成笑了笑說:「洗過了?那就再洗一遍吧。」

這當兒,王炳燦仍沒有往別處想,他心裡說,再洗一遍就再洗一遍。王炳燦把燃著的煙放在了桌邊上。來到門旁的盆架前,把手伸進了水盆里,很認真地搓了一遍。而後,又用毛巾擦了擦,說:「有啥事?」

那支香煙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那是「555」牌的……

呼天成說:「手洗乾淨了?」

王炳燦說:「洗乾淨了。」

呼天成又說:「真洗凈了?」

王炳燦舉起兩隻手,笑著讓呼天成看了看說:「還打了香胰子。」

這時,呼天成臉一沉,慢聲說:「炳燦,那你交鑰匙吧。」

到了這會兒,王炳燦才傻傻地望著呼天成,好半天才醒過勁來。他遲疑疑地說:「我,我犯啥錯了?」

眾人都一言不發,就默默地看著他。

呼天成說:「你說呢?」

王炳燦急了,一急竟結巴起來:「我、到底犯啥、啥錯了?」

呼天成望著他說:「你要是實在想不起來,就先把鑰匙交出來,回去反省吧。啥時想清楚了,啥時再來找我。」

在呼家堡,王炳燦是有名的「鐵嘴鴨子」,他能說是出了名的。王炳燦是當過兵的,一九七一年的兵。在部隊里那會兒,曾當過一段代理排長。他回來以後,就經常給人吹噓說,他是「8341」的,御林軍!他說,你們知道什麼是御林軍嗎?那是中央的衛隊,由汪東興指揮,直接保衛老毛的(他不說「毛主席」,總是說「老毛」怎樣怎樣,那口吻就像他也是中央領導人似的)!他說,那時候,他經常跟朱德下棋。朱德總是叫他,小鬼,小鬼……朱德老讓他一馬,他才勉強下個和棋。他還說,他當年曾看守彭德懷。那時候「什坊院」(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住著一批「老傢伙」,像老彭、老譚、老羅……一批元帥大將,全歸他管!他還說,他能當排長(代理的)主要是沾了喉嚨的光了。他長了一副好喉嚨,會喊口令,「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喊得非常好。團里一開大會,就讓他上去喊口令,他聲如洪鐘,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遠!有一段,他差點就成了「口令幹部」了。他跟人吹噓說,他轉乾的表都填了,可最後還是沒轉成。他說,他吃虧也吃虧在嘴上,他的嘴太碎,在團里混了一段,有些不該說的,他也跟人說了。最關緊的,是他有了一個「小羅曼」,那妞是團長的女兒,團長的女兒總跟在他的屁股後邊,「小王,小王」地叫他,惹得團長不高興了。團長一句話,終於還是「複員」了……開始的時候,王炳燦總是把村裡的人說得一愣一愣的,後來說得多了,人們也就不信了。終於有一天,有人揭發他,說他在北京當兵不假,可他當的是工程兵,在那裡是「掂瓦刀」的。

於是,人們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鐵嘴鴨子」。

可這會兒,「鐵嘴鴨子」站在那裡,身上一陣陣發涼,他實在是想不起來,他到底錯在哪兒了。過去,在一段時間裡,他可一直是受表揚的人物啊!

那時候,有一陣子,呼家堡的面推銷不出去了,還是呼天成親自點的將,讓他去當麵粉廠的銷售廠長。那會兒,呼天成把他叫去說:「炳燦,我想用你一樣東西。」王炳燦連忙說:「叔,你用吧。只要我身上有的,你用了。」呼天成說:「我知道你有一張好嘴,我用用你的嘴。你去給我搞銷售吧。」王炳燦說:「行啊,幹啥都行。北京我熟,凈熟人!」接著,呼天成說:「你還需要什麼?你說。」那時候,王炳燦還什麼都不是呢,口氣就很大。王炳燦想了想說:「我管銷售這一攤,我說了算不算?」呼天成說:「算,從今天起,你就是銷售廠長。」王炳燦一時就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不料,呼天成又說:「管銷售,成天出去跑的,我再給你一輛車。」一下子,這個「馬」給得太高了!這是王炳燦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呼天成竟然真的批給了他一輛舊桑塔納,讓他開著車出去跑!呼天成對幹部們說,炳燦有一張好嘴,就用用他的嘴吧。於是,他就跑供銷去了。他在麵粉廠跑了七年銷售,也可以說是為呼家堡立過功的。這樣想著,他伸出手,慢慢地解下了拴在褲帶上的那串鑰匙……交了這串鑰匙,就表明,他被撤職了。

第二天早上,上晨操的時候,呼天成當著全村人的面,高聲喊道:「王炳燦來了沒有?」

這時,站在人群中的王炳燦趕忙說:「來了。」

只見呼天成黑著臉說:「把手舉起來,讓大家看看!」

王炳燦在眾目睽睽之下,臉「騰」地就紅了,他紅著臉,慢慢地把手舉了起來……此刻,全村人都回頭望著他,誰也不說話。只聽呼天成說:「炳燦,你的手乾淨嗎?」

王炳燦覺得屈,就諾諾地說:「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錯在哪兒。」

呼天成說:「那好,回去想吧。」

於是,在呼家堡的廣場上,王炳燦獨自一人從人群里走了出來……身後是上千雙眼睛。唯獨他一人被剔了出來了。

此後,一連三天,村裡每次開會,呼天成就讓王炳燦把手舉起來,讓大家看一看。接著就問他,炳燦,你的手乾淨嗎?!……這樣一來,王炳燦在眾人眼裡就成了一個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個人受到最大的懲罰就是孤立。當你走在村裡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理你,也沒有一個人跟你說話。你所見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燦很主動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舉起他的手,他的手裡拿著一條煙。他流著淚說:「我知道我錯在哪兒了。我的手不幹凈,我在去北京聯繫業務的時候,前前後後一共收過人家五條煙、四瓶酒。我手裡拿的這條煙就是人家吳經理給的,我沒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現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爺們作檢查……」

呼天成很嚴厲地看著他,說:「炳燦,我一直等著你。頭一天,如果你交代了,我會原諒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代,我還會原諒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代。」

王炳燦趕忙說:「我錯了,我確實錯了。我知道我錯了。我的手不幹凈,我向全村老少爺們認罪。」

呼天成很嚴肅地說:「呼家堡是什麼地方?這是一塊凈地!這塊凈地是不允許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個字,那就是『公』字,呼家堡不允許有『私』字!如果你想個人發財,那你就離開呼家堡!我說過多少遍了?呼家堡不是哪一個人的,呼家堡是個整體。今後呼家堡的攤子越來越大,要是你漏一點我拿一點,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嗎?集體還有什麼號召力?我看乾脆散攤算了!」

王炳燦就在會上檢討說:「我的手不幹凈,我丟了集體的臉,我這是給集體抹黑……」

呼天成說:「炳燦,我問你,你住的房子是誰的?」

王炳燦低著頭說:「村裡的。」

呼天成說:「屋裡的沙發呢?」

王炳燦說:「村裡配的。」

呼天成說:「掛鐘呢?」

王炳燦說:「村裡的。」

呼天成又說:「糧食呢?水呢?電呢?八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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