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電話來得很突然。
接電話的時候,呼國慶正在興頭上。上午,他剛剛代表縣委、縣政府去給教師們補發了拖欠已久的工資,而後又與流著淚表示感謝的教師代表們一一握手,合影留念。在那個特殊的時刻,他也是很激動的。不管怎麼說,在全縣教師面前,他終於實現了他許下的諾言。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有些教師竟感動地稱他為「呼青天」!一個縣級幹部,當被人叫做「青天大老爺」的時候,那心裡的滋味還用說嗎?
下午,他又主持了一個具有半秘密性質的商務談判,把那些從「造假村」抄來的機器設備以三千六百萬元的價格賣給了南方的一個買主。這件事在某種意義上說,是非法的(這對國家而言);在某種意義上說,卻又是合法的(這對潁平縣而言)。所以,談判是在絕密的情況下進行的,縣裡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開初的時候,談判進行得很艱難,雙方一直僵持著。作為一個縣的縣委書記,他當然不會直接去跟人談判,但談判的進程卻是由他來操縱的。去跟人談判的范騾子每隔一個半小時「尿」一次,每「尿」一次就跟他通一次電話……後來,談判終於成功。說實在話,這三千六百萬等於是白撿的。有了這三千六百萬作機動,潁平的日子就好過多了。他這個縣委書記,能不高興么嗎?!
人一高興,在招待買方客人的酒宴上,酒自然就喝得多了些。所以,當晚,呼國慶沒有回去,就在縣委招待所的那個(專門由他支配的)套間里住下了。進了套間之後,他把身子往席夢思床上一扔,卻仍然沒有一點睡意,腦海里亂鬨哄的,異常興奮。不知怎的,冥冥之中像是有感應似的,他突然想起了小謝……他暗暗地嘆了口氣,心裡說,泡個澡吧。
然而,就在服務員給他放好了洗澡水的時候,電話鈴響了。
呼國慶剛脫了衣服,他沒打算接這個電話,可他看電話鈴一直響著,一遍一遍響,很好玩。於是,當鈴聲響到第六遍時,他才走過去,拿起電話「喂」了一聲,說:「哪裡?」
電話嗡嗡響著,很遠,裡邊只傳來了一個字:「……我。」
呼國慶的酒勁還沒下,頭喝得蒙生生的,他沒有聽出是誰,就沒好氣地說:「你哪裡呀?!」
這時,電話里傳出了很細微的聲音,聽上去就像蚊子哼一樣,含含糊糊地:「……我。」
呼國慶氣了,說:「操,『我』是誰呀?說清楚!」就在他剛要擱電話時,只聽電話里緩緩地說:「……一個你早已忘記的人。」頓時,他心裡「咔嚓」一下,像閃電一樣亮了!接著,他心口一緊,趕忙「噢噢」了兩聲,用試探的語氣說:「小謝?你是……小謝?!」
電話里靜了很久,而後,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很清晰地傳了過來:「是我。」
呼國慶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他對著話筒急切地說:「小謝,是你嗎?真是你,你在哪裡?!」
謝麗娟在電話里說:「你別管我在哪裡,我只問你一句話:你過去說過的話,還算數嗎?」呼國慶連想都沒想,就立即回答說:「算數。」
停了片刻,謝麗娟說:「那好。我……遇到了一些困難,還記得你的許諾嗎?我急需一筆款子。如果你能兌現許諾的話,你給我借一百萬,三年後歸還。」
呼國慶拿著話筒,腦子裡仍是亂鬨哄的。他心裡說,一百萬?!我說過這樣的話嗎?他拍了拍頭,沉吟了一會兒,說:「讓我考慮一下。」
電話里很久沒有聲音……
呼國慶說:「小謝,你,好嗎?」
電話里仍然沒有聲音……
這時,呼國慶突然覺得很渴,喉嚨里乾乾的,像卡著什麼似的。他終於說:「小謝,我看,你還是來一趟吧?……」
電話里又是很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謝麗娟也終於說:「好,我馬上飛過去。」
放下電話,呼國慶的腦子頓時清醒了。一方面,事隔兩年多,他終於又聽到了小謝的聲音,那聲音仍然使他激動,可以說是感慨萬端哪!而且,他彷彿又看見了謝麗娟在他眼前走來走去的情景,那美妙的身段,那些美好的……像水一樣,從記憶的閘門裡噴涌而出……一下子就把他淹沒了!
然而,在另一方面,小謝提出要借一百萬,這畢竟不是個小數目,上哪兒湊呢?說起來,他是縣委一把手,張張嘴,給銀行打個招呼,這也不算什麼大問題。可關鍵是他得有一個「名義」,得有一個適當的借口。他心裡說,總得找一個恰當的「說法兒」吧?他知道,在這塊土地上,形式就是內容。只要你找到了一個正當的形式,那你無論幹什麼,那都是正當的;假如你沒有找到這個形式,那就是犯罪!
一時,呼國慶頗感棘手。他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試圖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他知道這件事他是必須得辦的,他說過的話,他不能不辦。況且,不管怎麼說,是他對不起人家小謝……可怎麼辦呢?他先是想到了註冊公司,以縣裡的名義在深圳註冊一家公司,讓小謝來主持?後又覺得不妥,如果以縣裡名義註冊公司,那起碼得給政府那邊打個招呼,還要開常委會研究,這麼一來事情就複雜化了。後來,他又想到了呼伯,讓呼伯幫幫忙?這個數對呼家堡來說,不是什麼大問題。可他又很快地搖了搖頭。他不能再去麻煩呼伯了,到了呼伯那裡,他怎麼說呢?看來,銀行也不行。給行長一個人說雖不要緊,可要從銀行貸,手續太麻煩,辦來辦去,萬一泄漏出去,傳出點什麼,那就不好了。這件事,還是範圍越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哇。
就在這時,呼國慶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剛出現時,他還猶豫了片刻,心裡顫了一下,可這個念頭卻十分的頑固,它一下子就釘在了他的腦海里。
人是不是該留一條後路呢?
於是,在夜半時分,呼國慶破例打了一個電話……
人往往就是一念之差呀!
第二天上午,范騾子氣沖沖地來到了呼國慶的辦公室,一進門就說:「呼書記,那姓黃的又變卦了!」
呼國慶在辦公桌前端坐著,他手裡拿著一份《人民日報》,漫不經心地翻看著,待翻了兩頁後,他才慢慢地抬起頭來「嗯」了一聲,說:「老范,坐,坐下說。怎麼了?」
范騾子說:「那王八蛋又變卦了。原來說好的,三千六百萬。這會兒,他又說只帶了三千四百五十萬?!操,這不是詐咱嗎?」
呼國慶坐在那裡,詫異地說:「噢,還有這樣的事?」
范騾子說:「叫我看,那姓黃的也不是個正經貨!紅口白牙說得好好的,睡一夜,他又變了!」
呼國慶一拍桌子,很嚴肅地說:「你馬上給我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把風透出去了?」
范騾子怔了一下,說:「不會吧?這事兒,範圍很小哇。我看哪,這王八蛋是看咱急著賣,想拿咱一手!」
這時,呼國慶慢悠悠地站起身來,手裡捧著個茶杯,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著。他的步子先是輕綿綿的,走動時一點聲音也沒有,彷彿所有的神思全用到大腦上去了。片刻,當他往回走的時候,那神情又像是慎重到了極點,眉頭緊緊皺著,一步比一步重,就像是踩進了雷區一樣!走著,走著,他突然站住了,沉吟片刻,擺了擺手說:「老范,說起來,是虧。要不……另找一家?」
范騾子說:「虧死了。我雖然不懂,可那機器好好的,據說價值七八千萬都不止呢!」
呼國慶望著他說:「你能不能再找一家?」
范騾子有點為難地說:「當時接頭的有好幾家,都是南方來的。你不是說要找一家最靠得住的嗎?其餘的都推掉了,到了這會兒……」
呼國慶一直沉默不語,他久久地望著范騾子,像是在等他拿出主意來。最後,呼國慶終於說:「要是沒有別的辦法,那就這樣吧。虧是虧一點,算了。」
范騾子抬起頭,詫異地望著他:「按三千四百五十萬賣給他?」
呼國慶說:「既然沒有新的買主,三千四百五就三千四百五吧。讓他馬上把錢划過來!」
范騾子說:「行啊,你是大老闆,你說了算。」接著,他又多了一嘴,說:「嗨,談來談去,三千六退到了三千四百五,不白談了嗎?」
呼國慶一錘定音:「縣裡財政太緊張,等不及了,就這樣吧。你再盯盯。」
范騾子說:「那好,我再盯盯。」
然而,出了門,范騾子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昨天談得好好的,三千六百萬,怎麼一覺醒來,就成了三千四百五十萬了?!這裡邊不會有什麼貓膩吧?這也是一閃念。
在這個閃念之後,范騾子多了個心眼,於是,他做了一個小小的手腳。在辦理了轉賣的手續之後,范騾子在招待南方客人的送別宴上,又專門叫了一個「酒簍」來陪酒,而且叮囑「酒簍」一定要把這姓黃的「放倒」!
於是,在送別的酒宴上,「酒簍」果然使出了渾身的解數,先是講了十二個「葷段子」,而後又玩了「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