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地下的新村,地上的主 誰是主

誰也沒有想到,緊挨著八圈走的,竟然是呼天成的娘。

那麼,如果按正常的序列,在「地下新村」的碑號上,六奶奶將是:312。

六奶奶大約是不喜歡這碑號的。她是信「主」的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信「主」了。在一些日子裡,天黑下來的時候,有人見她拐著一雙小腳,匆匆地趕到鄰村去,那她是做禮拜去了。

那時候,呼天成一直很忙,他忙起來,常常是一連幾個月不回家,就是偶爾回去一趟,也是急匆匆的,拿了東西就走。所以,呼天成並不知道他娘信「主」的事。一直到了六奶奶病重的時候,他才知道,娘信「主」了。

在平原的鄉村,大凡信「主」的,都是一些得了邪病的人。這些人不知怎麼就患上了各種各樣的怪病,久治不愈,而後在尋找偏方治病的途中,你傳我,我傳你,就都信「主」了。「主」在這裡是一種念想,是一種無奈之後的精神開脫,是求告無門之後的一道「無形的門」。它重在一個「信」字。所以,在平原,「主」的教義大多是口傳的,說起來,那都是一些很家常、很功利的白話。比如說,你信吧,信了病就好。比如說,「主」是叫人向善的,多做好事,不做壞事。「主」說了,不偷不摸不搶,上孝順公公婆婆,下善待鄉鄰妯娌,走了就可以進天堂。進了天堂下一輩子就不會再受苦了,到了那時候,就跟「共產主義」一樣,想吃啥吃啥,想要啥要啥……每到禮拜時,她們聚集在一起,大聲誦唱著一些連她們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句子,或是在默念中一遍一遍地向「主」禱告、訴說。平時,她們都是一些沉默寡言的人,可在這裡,她們卻一個個毫不害羞地放聲吟唱,在群體中把心裡的淤積喊出來,把藏在腦海里的「病」一次次地吐給「阿門」……而後是相互之間交流一些感受,敘談著各自的病情。「病」是她們的因,「信」是她們的果。於是她們的聚會,就成了她們的一個個施放靈魂病魔的節日。

六奶奶本是個沒大言語的人。由於六爺走得早,她已經先後守了三十八年的寡了。那時候,人人都說六奶奶有福,養了個好兒子,可六奶奶在村裡卻從未張狂過。平日里,六奶奶很少說話,早些年,她也是一樣的下地幹些薅草的活計,總是默默地來,又默默地去,擰著一雙小腳。再後,年歲大了,就很少出門了。初時,六奶奶是得了偏頭疼的病。夜裡,她常常睡不著覺,總是用手緊緊地掐著一個地方,才會好受一些。那時,她每次出門,鬢角處總帶著一塊用手掐出來的黑紫。條件好些的時候,也治過一些日子,總也治不好。後來,在鄰近的芳庄,她就信了「主」了。奇怪的是,信了「主」之後,她的偏頭疼病果然就好了許多。於是,她就成了呼家堡第一個信「主」的人。

呼天成做夢也想不到,母親的死,竟然成了對他的又一次挑戰!如果他依了母親,那麼,在呼家堡,信「主」的就不是她一個了。

那天晚上,踏著月色,呼天成回家了一趟。進了院門之後,他突然發現娘的屋裡晃動著許多的人影。於是,他就推開了娘的屋門。這時,他看見,在娘的屋裡,站著五六個蒙著黑頭巾的老太太。燈光下,只見老太太們一個個都勾著頭,咂吧著嘴,雙手合在一起,嘴裡「卜嚕、卜嚕……」不知在念叨什麼。呼天成一怔,說:「這是幹啥哪?」然而,卻沒人吭聲,那些老太太仍是旁若無人地在「卜嚕」著什麼。片刻,只見門後有一個人站了起來,那人咳嗽了一聲,說:「你娘病了。」呼天成回頭看了一眼,見那人是他七十多歲的老舅。老舅就住在鄰近的芳庄。他說:「老舅,你來了。」老舅瞪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呼天成又問:「這是幹啥哪?」老舅說:「你娘病了,你都不知道?」呼天成說:「我咋不知道。有病看病嘛。這是幹啥?」說著,他就往娘的床前走去,可床前卻站著一圈「卜嚕卜嚕」的老太太,他繞過那些老太,站到了床角處。這時,他看見娘躺在床上,兩眼半閉著,嘴裡竟然也在「卜嚕……」!於是,呼天成在屋裡站了一會兒,默默地走出去了。

當他站到院里的時候,女人湊過來小聲說:「娘信『主』了。她們是來給娘禱告的……」

呼天成沒有再理女人。呼天成站在那裡,沉默了一會兒,朝屋裡喊了一聲:「老舅,你出來一下。」

老舅從屋裡走出來,劈頭就說:「說起來你也是當幹部哩,你娘都病成這樣了,你都不管?」

呼天成說:「我咋不管?有病看病嘛,不是一直掛著水哪。我這就去叫醫生來。」

老舅說:「你也別叫,她那麼大歲數了,凈折騰她。你娘信『主』了,醫生治不了她的病。」

呼天成說:「醫生治不了,那誰還能治?」

老舅說:「『主』。你娘得的是心病,『主』能治她的病。」

呼天成看了老舅一眼,說:「老舅,那些人是你領來的?」

老舅說:「嗯。看看人家,都是自願來給你娘禱告的。」

呼天成說:「你把這些人都領走吧,娘病了我會管。」

老舅眼一瞪,說:「我給你說,你娘信『主』了——阿門。你娘也沒別的想頭,就想跟著『主』進天堂——阿門。這是你娘的心愿。你總不至於擋你娘的路吧?」老舅說一句,就趕忙勾頭「阿門」一下……

呼天成說:「進啥『天堂』?我就不信這一套。」

老舅說:「你不信?你不信算了。你娘信!」

呼天成火了,說:「老舅,你把這些人給我領走,你要不領走我就不管了!」

老舅噴濺著唾沫星子說:「你不管算了,我這回就不讓你管了!」

呼天成說:「舅,這話可是你說的?」

老舅晃著一頭白髮,一躥一躥地說:「咋?是我說的!我是你舅,你還敢打我?!」

呼天成在院里站了一會兒,說:「那好。既然你不讓我管,我就不管。」說完,他扭頭就往外走。

這時,老舅跳腳喊道:「我是你舅!還反了?你是鏊子鍋,我是鐵鍋排!你有種就別回來。你娘斷氣你也別回來!」

呼天成站在門口處,回頭看了老舅一眼。自此,呼天成再沒回過家……

不料,第二天,老舅就更「猖狂」了。半晌的時候,先後有一百多個「信徒」來到了呼家堡!這些人大多是一些婦女和老人,她們各自背著乾糧,一撥一撥地從四鄉里徒步走來,而後是一堆一堆地圍在呼天成的家門前,席地而坐,接著村街里就響起了一片「卜嚕……」聲,她們一邊禱告一邊不時地在胸前畫著「十」字,臉上帶著一種肅穆、莊重的神色,最後是齊聲「阿門!」那「阿門」之聲在呼家堡的上空飄蕩著,久久不散。

漸漸,先是有呼家堡的老太太抱著孩子出來看,接著圍觀的人就越來越多。到中午的時候,呼天成的家門前已圍得水泄不通。只見那些「信徒」們一個個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嘴裡不停地「卜嚕、卜嚕、卜嚕……」她們也有不「卜嚕」的時候,一旦停下來,她們就相互傳遞著各自帶的乾糧和水,你遞給我,我遞給你,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餓了就啃一口乾糧;渴了,就喝一口裝在塑料瓶里的水……這時,竟然有很多的老太太把手裡拿的乾糧遞給那些圍觀的人們,說:「吃一塊吧,這是『主』的賜福。」很快,呼家堡的老太太就跟那些「信徒」們對上話了。有人說:「誰讓你們來的?」

「信徒」們就說:「是『主』讓我們來的。」

又問:「『主』是誰?」

「信徒」們說:「主就是上帝,我們都是上帝的羔羊。我主耶穌……」

再問:「信主有啥好?」

「信徒」們說:「信吧。這可不是迷信。上頭有政策,說是信仰自由。你也自由一回吧,信『主』可好了。有病治病,沒病消災……」

有人就問:「啥病都能治?」

「信徒」們就說:「對。啥病都能治。河西張庄有一姓馬的,死了三天,又還陽了。那是『主』不讓他走。『主』說,他的罪還沒受完……」

有人就問:「那六奶奶的病咋不好哪?」

「信徒」們就說:「六奶奶的罪已經被『主』免去了,六奶奶就要進天堂了。進天堂好啊,天堂里就跟共產主義一樣一樣……」

說話間,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哼了一句什麼,眾信徒就都跟著唱起來。她們咿咿呀呀地唱著,在午時的陽光下,那暗暗啞啞的歌聲既讓人沉醉又讓人迷茫。

錯午時,呼天成的老舅一躥一躥從門裡走出來。他站在村街上,跺著腳揚聲罵道:「日他先人,特上樣兒了吧?!連口水也不預備?啥東西?!……」

立時,就有「信徒」說:「別罵別罵,咱是自願的。你餓了?這兒有饃……信『主』了,咱可不能罵人。」

老舅就一顛一顛地說:「恁不能罵,我能罵。我是他舅,我是他親舅!舅是幹啥哩?舅就是來給娘家人出氣的!還當幹部哩,啥幹部?吃屎幹部!那禮數都學到褲襠里了?天成哩,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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