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地下的新村,地上的主 「人民」評議會

八圈是五天後咽氣的。

在這五天時間裡,有一次村裡開幹部會,呼天成還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來了。他說:「八圈有這個要求,大家議一議吧。」

村秘書根寶說:「人都死了,要那幹啥?」

有人說:「那是靈魂。報上說了,『靈魂』是大事!」

副村長呼國順說:「叫我看,人死如燈滅,兩眼一咯嘰,其實是啥也不啥。這人呢……」

呼二豹說:「鳥!不就是四個字嗎?那算個。」

有人馬上打斷他:「那是四個字嗎?那是榮譽!」

聽人這麼一說,呼二豹立即改口說:「就是,圈爺這人,娘娘們們兒的。娘娘腔不說,走路還一扭一扭,指頭還老翹著,浪不嘰的,沒個男人樣!聽我爺說,他年輕時,是個棉花錘,走一路彈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個小場,嗨,愣是有人喜歡他……」

羊場場長呼平均說:「依我說,他本就是唱戲的,給他書上也沒啥大錯。他這一輩子,連個女人也沒有。有一回,我還見他偷偷趴廁所牆上,也不知看啥哩?說起來,也老可憐……」

婦女主任馬鳳仙搶著說:「你還說哩,他這是流氓!我不同意。八圈的藝名是啥?恁知道不知道八圈的藝名是個啥?是『浪八圈』!恁聽聽,噁心不噁心?能算是『人民藝人』?要是給他書,那誰都能書!俺爹,餵了一輩子牛,書不書?到時候,也給他書上『人民飼養員』?」

新任的團支書姜紅豆撇了撇嘴,說:「那是四個字嗎?哪能光是四個字?!圈爺這人,反動不說,男不男女不女的,他算啥『人民藝人』?『人民藝人』是個榮譽稱號,多光榮啊!那是一般人能用的?」

老委員徐三妮囔囔地說:「恁知道八圈過去最拿手的是啥?《十八摸》,還有《小寡婦上墳》,他最拿手的是《十八摸》。解放前,只要他一上台,下頭嗷嗷叫!說十八摸、十八摸……凈黃色歌曲!」

馬鳳仙馬上說:「聽聽,這能是『人民藝人』?」

有人小聲說:「陽間不管陰間的事。那他,不是要去那邊了嘛。他又不在這邊,他想唱兩句,叫我說,讓他唱了唄。他也不是凈唱《十八摸》,他還唱過《李天保弔孝》《王金豆借糧》……」

馬鳳仙說:「那邊咋啦?那邊也是『新村』,都不管了?叫他想唱啥唱啥?這也不對吧?」

於是,幹部們齊聲說,不能書!這可不能書!「人民」兩字能是亂書的嗎?

這時,突然有人說:「有了,有了。乾脆就給他書『浪八圈』,這不是他的藝名嗎?」

立時,「哄」一下,眾人都笑了。

這會兒,馬鳳仙又鄭重地說:「叫我看,圈爺這人思想有問題!報上不是說了,思想就是靈魂!不是誰不誰都可以書的。要是家家戶戶都提出這要求咋辦?得定個規矩。」

有人說:「這事咱得想好,要不,出魂的時候,他不走可咋辦?」

此時此刻,眾人都不吭了。

呼天成看了眾人一眼,說:「咱先說說,圈叔夠不夠格吧?」

幹部們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大多數人都說,不夠格!也有的說,勉強。還有人說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也不妨先答應他……

就這麼議了一會兒,呼天成說:「要論說,圈叔還是有貢獻的,在村裡挑了半輩子糞,臨老,有這麼個要求,也不為過。關鍵是咱得有個標準,就像鳳仙說的,得有個統一的尺度。要不,這也要書,那也要書,就亂套了……」

眾人都說,那是,那是。

呼天成又接著說:「我這個人,不迷信這這那那。啥魂不魂的,也就是個說法兒。說白了,敬死人,都是讓活人看的。既然八圈提出來了,那別的人,也會提出來。咱這『地下新村』既然搞了,就搞好它。依我看呢,人幹了一輩子,走的時候,該光榮的,也得讓他光榮光榮,凡是對呼家堡作過貢獻的,開追悼會時,當眾宣讀宣讀,讓後輩人也知道知道,這也是對下輩人的激勵。現在,大家議一議吧?」

眾人沉默了片刻,有人笑著說:「這等於說,從這個新村,到那個『新村』報到的時候,開個介紹信?」

眾人都說:這好,這好。走了,開個「介紹信」,省得到那邊……

馬鳳仙突然舉起手說:「有了,有了。我想起來了,乾脆咱分三個等級:金魂,銀魂,銅魂。貢獻大的,就書上『金魂』;一般貢獻的,就書上『銀魂』;貢獻小的,就書『銅魂』……」

有人馬上說:「這不好吧?這不好。」

豬場場長說:「我有個想法,你們看行不行?叫我說,那印是幹啥用的,印就是蓋的。走了,每人寫上兩句,蓋上村裡的大印……你聽我說完嘛,蓋三個印的,那是特別好的;蓋兩個印的,是比較好的;蓋一個印的……」

有人搶白說:「不行,不行。你當是賣肉呢?一個一個都蓋上戳?!這不是胡鬧嗎?!」

姜紅豆臉先是紅了紅,說:「呼伯說了,遇事得多動動腦筋。我呢,頭都想大了,想出個主意,也不知行不行。現在不是講文明嗎?上頭搞啥都是四星、五星,咱能不能搞個『五星魂』?我還沒有考慮好,也只是個建議。」

正在這時,有人慌慌地跑來說:「圈爺快不中了。他說,他不難為幹部們了。要是那『人民藝人』批不下來,就算了。想想,這『人民』是重了,不書也罷。他說,他好孬也算是個藝人,要是能書的話,乾脆就給他書上『藝人浪八圈』。他說,他不嫌丟人……」

眾人聽了,你看我,我看你,都面面相覷。而後,又都望著呼天成。呼天成說:「說起來,八圈也沒啥大錯,算是個好人。」

這時候,人們又齊聲說:好人,好人。

於是,人們都想起了八圈的好處。八圈自從回到村裡以後,就成了人們的「笑料」。那時候,人們都知道他是「戲子」,是個「四類分子」。然而,卻沒有一個人見他唱過戲。他明明會唱戲,可他回來後,卻哼都沒哼過一聲,人們聽到的,僅僅是一些傳說。人們眼中所見的八圈,只是一個挑糞的八圈。後來,在漫長的日子裡,八圈幾乎成了村裡的一道風景。每當他擔著一副糞桶出現在村街里的時候,人們就不由得想笑。那時候,他的嘴上總是捂著一個破口罩。無論天冷天熱,他都堅定不移地捂著這麼一個破口罩。那口罩黑污污的,就像是牛頭上戴的籠嘴,看上去不倫不類。更讓人覺得可笑的,是他挑糞的姿勢。有一段時間,只要他一擔著糞從廁所里走出來,人們就無比興奮地高聲叫道:「看,八圈出來了!八圈出來了!」

八圈擔著糞挑子走路是無一處不顫的,那就像是一株散發著臭氣的柳樹。他的步子,從來都是碎碎的,就像是有人捏著他的腳一樣,一押一飄,一飄一押,不光腳尖翹,腳跟也踮,叫人疑惑他是用腳心走路的。他的腰呢,一軟一軟,明明挑著一擔糞,卻像是俏媳婦串親戚,屁股擺動的幅度特別大,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地吊,往左吊時頭往右扭,往右吊時頭往左擺,那小屁股,不像是長在人身上,倒像是兩坨棉花錘,彈得人揪心。兩隻胳膊,一隻搭在扁擔上,搭在扁擔上也就罷了,可他那五個指頭卻是翹著的,叉出一種挺噁心人的樣子。懂行的人說,那叫「蘭花指」。可八圈的「蘭花指」卻又跟戲上的不一樣,八圈的「蘭花指」更泥,泥得不像是人的手,他自己說,當年,他能做出七種花形。另一隻胳膊,不是擺,那是舞的,一翻一順,彷彿袖子很長,一會兒甩,一會兒又收,就像是袖裡藏著一隻小鳥,一時飛出去,一時又飛回來……這邊的指頭呢,叉的幅度小些,只是不停地轉,轉得人眼花繚亂的。

不知為什麼,那時的民兵連長呼墩子最恨他,他時常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冷不防就照他屁股上踢一腳,說:「看看舊社會把人日弄成啥樣了!」八圈扭頭看看他,小聲說:「墩子,我惹你了嗎?」呼墩子說:「日你媽,猖狂啥?天天弄得我一身火!」八圈眨眨眼,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也就不敢再吭了。

八圈最絕的還有兩手,一是他跨進廁所時的那一腳。那時候,村裡的廁所都是簡易的,用土牆一壘,中間隔上一道牆,用石灰在牆上刷一個「男」字一個「女」字,就成了男女廁所。這樣的廁所是沒有門的,為了防豬拱,總要紮上幾根木棍擋一下。這道防豬的木柵欄有一尺多高,所以,八圈每次進廁所挑糞都要先跨過這道柵欄。於是,這一跨就成了八圈的絕活。每當他跨這一步時,總是先退出老遠,吸上一口氣,擔著空糞桶,身子擰擰地端出一種小女兒的姿態,溜兒溜兒地碎步小跑,嘴裡念著「蹬、蹬、蹬、蹬……蹬!」最後這一「蹬」音兒拉得特別的長,倏爾就「金雞獨立」,站在那當柵欄的木棍上了,一隻腳竟然向後踢出,平身往前探去,顫顫燕兒飛狀!佇立片刻,才一弔腰,從那木棍上擰身下來。那時他已六十來歲,這一「蹬」常叫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問他,說:「圈叔,你這是幹啥哪?」他訥訥的,也不吭。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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