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獨一無二的新村,說一不二的權威 一個漢字的注釋

那是一個十分悲涼的日子。

在那個日子裡,呼家堡出大事故了。

那是建「新村」的第四個年頭。早晨,孫小有和劉清河是一塊出門的,兩人說說笑笑地上工去了。到了中午,卻是一個死,一個傻。

那年,孫小有才十六歲,劉清河也才十七多一點,孫小有是個白孩,劉清河是個黑孩,兩人從小就在一塊玩。大些了,又在一個班裡上過學,一直是很要好的。早上,臨出門時,劉清河還對孫小有說:「有,果園西頭有個馬蜂窩,盆樣,咱去給它捅了吧?」孫小有說:「我可不敢,它能蜇死人。」劉清河說:「看你那膽。晌午頭咱去給它捅了。」孫小有說:「它要蜇住人咋辦?」劉清河說:「你在一旁看著,我去捅,死也是我死。這行了吧?」

誰知道,這句話竟成了讖語!

劉清河沒有去捅馬蜂窩。劉清河那天上午和孫小有一塊在工地上的鋸木場幹活。鋸木場上有一盤十幾米長的大機器,那叫帶子鋸,這盤帶子鋸還是呼天成託了上邊的人才批給的。劉清河和孫小有就跟著匠人劉全在鋸木場上幫著抬木頭。事後,有人說,那會兒,劉全不該去尿的,他要不去尿就好了。劉全說,他倆一直在這兒干,我也是天天去尿,又不是單那會兒去尿了。我要是早知道,憋死我也不尿。就在劉全去撒尿的時候,出了事故了。

那會兒,鋸的剛好是一塊老雜木,木頭上有很多「五花」,鋸著鋸著走不動了,那是鋸齒被木頭上的「五花」夾住了。過去,每到這時,都是要清一清鋸的,或是這邊推一推,那邊拉一拉,木頭就過去了。於是,劉清河和孫小有就像往常一樣,一個在這邊推,一個在那邊拉。可劉清河顯然是用力猛了一些(據他娘後來說,那天早上,他多吃了一個黃麵餅子),他在這邊推的時候,就覺得那木頭上彷彿有磁力似的,他就推了一下,只聽「嗞——吱!」的一聲,天空中陡然飛起了一陣狂暴的血雨,那血雨卷帶著肉末一下子全飛到了對面的孫小有身上!就在孫小有一怔神的剎那間,他看見劉清河已站到了他的面前,這時候劉清河還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劉清河身上只是多了一條筆直的紅線,那紅線打在劉清河的正中心!孫小有大張著嘴,迷迷糊糊地望著劉清河,疑疑惑惑地想,哎,他咋就過來了呢?!他好像記得劉清河的嘴還微微地張了一下。這時,孫小有說了一句很傻很傻的話,他說:「咦,你跑過來幹啥?」而後,他的話剛落音,那身子就慢慢地分開了,那身子一劈兩半,倒在了孫小有的面前!

天是很晴朗的。藍藍的天上,有白色的瓦塊雲在飄,瓦塊雲排得很齊,彷彿是一隊一隊在走正步。有聲音從遠處傳過來,那是有人在地里「喔喔——吁吁」的吆喝牲口,鞭兒甩出一陣陣脆生生的韻兒。

在藍天白雲的下邊,一身血雨的孫小有傻傻地直在那裡,就像是個木頭人一樣!

等到匠人劉全系著褲帶從廁所里走出來時,他一下就慌了。他看見孫小有成了一個紅人!他一邊走一邊說:「咋啦?咋啦?!」當他走到帶鋸棚的時候,腿一下子就軟了,他簡直是軟成了一攤泥!他干張嘴說不出話來,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當他出溜到地上的時候,就聽見孫小有喃喃地說了一句:「馬蜂。」

而後,就聽見村街里像過馬隊似的,人們亂紛紛地跑著……有人喊道:老天爺呀,出事了!

匠人劉全是被村幹部們抬到呼天成面前的,他已經走不成路了。當呼天成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時,他背過身去,說:「先讓民兵把現場看起來,不要讓任何人進去。」說了這句話之後,只見他往床前走了兩步,一擰身,在床上躺下了。村幹部們一個個慌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亂紛紛地嚷嚷著說:「老天爺呀!這咋辦哪?這可咋辦呢?!」說著,有人竟咧著大嘴哭起來了。這時,只聽呼天成厲聲說:「出去!都給我出去!」聽了這話,幹部們一個個都退出去了。退出門的幹部誰也沒敢走,都在門外邊站著,單等著呼天成拿主意。

可是,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呼天成仍在床上躺著,他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有人趴在窗戶上偷偷地看了看,竟聽到了他的呼嚕聲!

就在這時,村裡的副支書劉書志跳出來了。劉書志是劉清河的親叔,親侄子出了事,他當然急了。他站在院子里,不停地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跺著腳高聲說:「這不行,這可不行。人命關天的大事!怎麼能這樣哪?!」

有的人說:「出了這麼大的事,也得讓天成想想吧。」

劉書志犟著脖筋,心急火燎地吆喝:「他要不管就別管,有人管!」這句話說得太重了,幹部們沒有一個人敢接他的話茬……

一直到了日夕的時候,呼天成才慢慢地從床上坐起來。幹部們立馬從外邊涌了進來,呼天成看了劉書志一眼,淡淡地說:「你看你們,都是當幹部的,出了點事,就慌成這樣?慌慌就解決問題了?沉住氣嘛。」到了這時,呼天成似乎是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可他並沒有說出什麼辦法來。他只是對眾人說:「大家說說,這裡邊有沒有問題?」

聽呼天成這麼一說,眾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了。

有人馬上說:「對,有問題。我看有問題!我想起來了,劉清河是烈士的後代呀,他大伯就死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這隻怕是報復,這是報復!」

呼天成緩緩地說:「如果有問題,那就是政治事件了。」

劉書志急火火地說:「政治事件。捆人吧!」

一說到這裡,幹部們的臉色都變了,他們也都一個個隨聲附和說:「對,對,我看是報復。那布袋不是壞分子嗎……」

有的還說:「是呀,要不然,人咋會一劈成兩半呢?!」

有人小聲嘟囔說:「這、這也、不能算是『事件』吧?」

有人馬上說:「咋不算『事件』?人都一劈兩半了,這要不算『事件』啥算『事件』?」

這時,呼天成看了眾人一眼,淡淡地說:「通知公安局吧,讓他們派人來勘查現場。」

有人問:「那、小有咋辦?」

呼天成說:「先讓民兵看起來吧,等公安局來了人再說。」

當民兵們拿繩子去捆孫小有的時候,小有仍然在一劈兩半的劉清河跟前坐著,他嘴裡仍在反反覆復地說:「馬蜂。馬蜂。」

就在當天夜裡,一個村子都在傳著這樣一個聲音,那是從劉書志嘴裡說出去的:呼家堡出大事了!這是有人蓄意報復。你想啊,一個是壞分子的孩子,一個是烈士的後代,把人都劈成兩半了呀!看吧,肯定不會輕饒他……

當一個懸念被提出來的時候,平原人的本性就顯現出來了。在這裡,疑問一旦確立,人們就把原有的懸念扔掉了。人們緊緊地抓住疑問,去「順藤摸瓜」。順藤摸瓜已成了平原人的思維方式。

在平原,勞作是單一的、重複的,人們的思維方式也一日日單一化、線性化了。在這裡,人們的思想被勞作磨成了一條繩子。所以,「因」是很少有人說的,人們一再敘說的,都是「果」。比如說,一個漢子娶了一個女人,人們從來不問這個女人是怎麼娶來的,人們只說,他娶了一個女人。這就是「果」了。再往下,人們又會說,這女人生了一個孩子,這還是「果」。在這裡「因」是無關緊要的,「因」反倒成了人們口頭上的一種玩笑和幽默。在生育方面,人們的口頭語言就成了「干」、「弄」、「日」,這就是平原人的生活語彙。

當然,遇上了人命關天的大事,人們是看重,但人們看重的,仍然是「果」。人們最吃驚的,是「劈兩半」。於是,疑問也就跟著出現了,這難道不是報復嗎?!

夜深的時候,秀丫跑來找呼天成了。她走進茅屋,一句話也不說,就默默地在地上跪下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呼天成說:「你起來吧。」

秀丫沒有起來,秀丫仍在地上跪著,說:「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只有你能救他。」

呼天成說:「這事太大,我說了不算。」

秀丫流著淚說:「你救救他。」

呼天成說:「那是一條命。」

秀丫說:「你救救他,他不是故意的。」

呼天成說:「是布袋讓你來的?」

秀丫說:「不是。這是我的兒子。」

呼天成說:「也是布袋的兒子。」

秀丫恨恨地說:「這怨你,不怨孩子。」

往下,呼天成沉默了。他沉默了很久,才喃喃地說:「呼家堡本該出一個烈士的……」

秀丫再一次說:「天成,看在多年的份上,你救救我的孩子。」

呼天成把臉扭過去了。這時,牆上映出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黑影在牆上默立著,很久之後,黑影才動了一下,說:「看來,我是欠你的。」

秀丫就一直在那兒跪著,她什麼也不說了,就死死地跪著……

呼天成扭過身來,說:「你回去吧。」

秀丫仍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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