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獨一無二的新村,說一不二的權威 「窄過道兒」

那是一個乾澀的冬天。

在那年冬天裡,呼家堡先是有人掉了耳朵,後又有人丟了性命。

起因是德順的耳朵。德順的耳朵是被「窄過道兒」咬掉的。

「窄過道兒」名叫於鳳琴,是村西頭王麥升家的女人。

這女人沒有別的毛病,就一樣,人太精明,幹啥事都算計,不吃虧。在平原,這叫做「強糧」。「強糧」這個詞在字典里是沒有的。這個詞所表述的僅僅是一種感覺,是一種看在人們眼裡的日常行為方式,也可以說是一種生活作風,有著事事佔先的意味,這裡邊還含著叫人看不慣的霸道和蠻橫。平原上還有這麼個歇後語,叫做「心重的人個矮——墜的了」。這兩項加在一起,基本上就把她給框定了,於鳳琴就屬於這種心思重的「強糧」女人。說起來,她的個兒也不算太矮,小精神人,幹活很麻利的。早些年,她剛嫁過來的時候,就曾為分地大鬧過一場。地分得好好的,到了埋界石的時候,她偏說,牲口犁的溝偏了一麥葉兒,向了臨近的槐家。一麥葉兒是多少呢?人家不再犁了,她不依,非要人家重犁一道溝,把那一麥葉兒犁回來。她堵著槐家的門,一罵就是三天,罵得槐家女人說,就讓她犁吧,到底又重犁了一回,讓她多佔了一麥葉兒。

都說她「強糧」,卻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後河意識」。於鳳琴是從後河嫁過來的。歷史上,後河人多地少,地是庄稼人的命,沒有「命」的人最要「命」,所以後河人血脈里就饞地。一般的地方人都「惜」地,到了後河,這個字就換了,換成了一個「饞」!可沒人知道她是饞地,人們看在眼裡的是她「強糧」。這就牽涉到後河人的又一個特點。

後河人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做小買賣的多。由於地少,後河人出來做小生意的格外多。那時候,只要是從後河出來的,不管男女老幼,一個個都是掂秤桿的。那時,串村收破爛的是後河人,賣針頭線腦的也多是後河人,你想,做的是小買賣,本太小,利太薄,自然是「兩兩計較」了。所以,她的「強糧」,她的「猴」,都是有歷史根源的。到了吃大食堂的時候,糧食緊缺,這女人又有了算計,她每天去食堂打飯時,總是少拿一兩飯票,到了打飯的窗口,她總是扭過頭臨時去借,口很甜的,她只借一兩飯票,誰也不好不借。她是精到家了,一個只借一次,從不重複。她借你一兩飯票,你怎麼要呢?自然是沒法要。這麼一來,村裡兩千多口人,她一人一兩,竟然借出了二百多斤!這是一個很偉大很刁鑽的算計,在那樣的困難時期,她的三個兒子,大孬二孬三孬,一個也沒餓著。平時就更不用說了,她借這家一棵蔥那家一把鹽,從不還的。你要是借了她家什麼,她是不會忘的,一天至少到你家扭三遍,一直到你想起來的時候。於是,村裡人送她一個綽號,叫「窄過道兒」。那就是說,無論多寬的路,到她跟前,你就過不去了。

德順跟「窄過道兒」的矛盾,是由蓋房引起的。

德順家有個兒子,叫運來。人很老實。運來早些年說下了一房媳婦,是個娃娃親。可是,到了娶的時候,人家卻死活不過門。原因是他家的房子,他家只有三間破草房。那媳婦說,房子不蓋,她就不進門。這麼一來,可就苦了德順了。為了把媳婦娶進門,德順決定翻蓋他家那三間房子,把土坯換成磚牆,麥草換成小瓦。那時候,這是一個很艱巨的工程。德順家為實現這個計畫已經準備了五年了。在這五年里,德順家沒吃過一頓肉,沒吃過一個麥粒,那日子是一片瓦一片瓦數著過的。到了料備齊的那一天,德順的背已經駝了。如果德順的背不駝,「窄過道兒」是不會咬住他的耳朵的。德順個大,「窄過道兒」是個小個子,她躥一躥也夠不到他的。

臨到蓋的時候,「窄過道兒」並沒有說什麼。兩家臨著一道院牆,那院牆一扒,打地基時,「窄過道兒」還是沒有吭聲。一直等到地基打好了,要壘牆時,「窄過道兒」站出來了。

「窄過道兒」說:「老德,你先別蓋哩,你那牆壘得不對!」

德順說:「咋不對了?我這是老基老宅,咋就不對了?」

「窄過道兒」說:「你多壘了一尺五。我一直看著呢,就是想看你咋壘。」

德順氣了,說:「我這是老宅,我想咋壘咋壘,你管不著。」

「窄過道兒」說:「我咋管不著?!我咋管不著?!你沒留滴水,你得給我留下滴水!」

德順也不會說話,他只會說:「我這是老宅!我這是老宅!」

不料,說著說著,「窄過道兒」就衝上來了,她跑上去「咕咕咚咚」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剛壘了三尺高的牆扒了一個大豁口!人往那豁口上一坐,說:「你壘,我就叫你壘不成!」

德順簡直氣暈了,他罵道:「我操!這是明欺磨人呢!」說著,就像蛋兒一樣滾上前去拽人。他不防,手裡還拿著一把瓦刀呢。

這時,只聽「窄過道兒」高聲叫道:「殺人啦!殺人啦!」接著又喊:「大孬二孬三孬,都給我出來,今兒個他只要敢動我一指頭,恁給我捋他!」說話間,「窄過道兒」的三個兒子虎洶洶的,全都跑出來了。

德順一看,氣傻眼了,嘴裡說:「我操啊,我操!」

大孬就說:「你罵誰哪?!」

德順說:「我罵我哪,我操!」事情就這樣僵住了。

後來,村裡有人給德順出主意說,白天她不讓蓋,你就夜裡蓋。趁她不防的時候,你只管壘,只要壘起來,她就扒不了。德順就趁晚上偷偷地壘。誰知,「窄過道兒」一直注意著呢,只要一壘到三尺高的時候,她就跑出來了,又是「咕咕咚咚」給他扒了!壘了三次,扒了三次!最後一次,德順氣瘋了,撲上去拽她,不料,剛到跟前,「窄過道兒」人利索,趴上去就咬!她這麼一咬,德順急了,伸手就去推她,一推推到了胸脯上。「窄過道兒」一下子覺得她被「流氓」了,頓時惱羞成怒,就那麼死咬著他不鬆口,生生咬掉了德順半個耳朵!

這麼一來,事鬧大了。德順的半個臉都血糊糊的……呼姓人不願意了。德順的本家紛紛站出來指責「窄過道兒」。「窄過道兒」也不是善茬兒。於是,她跳起來哭喊著說:「不要臉哪,他抓我的『蜜蜜』(奶子)!他抓我的『蜜蜜』!」聽她這樣一喊,事情複雜了。王家的人也不願意了。王家是本村的三大姓之一,本家人口眾多。往上說,麥升爺弟兄三個,麥升爹兄弟四個,麥升又是弟兄四個。下邊,於鳳琴這一茬妯娌們,生的娃子就更多了,枝枝杈杈的這麼一分,勢就重了。事情一鬧起來。村街里就站了很多人,一半是王家的人,一半是呼家的人,各自手裡都掂著傢伙,雖然人們的看法各不相同,但立場是很鮮明的。就聽兩家人在對罵:

「狗!狗咬耳朵!」

「驢!驢抓『蜜蜜』!」

這本來是鄰里糾紛,如果呼天成在家的話,是不會鬧到這一步的。可呼天成剛好去大寨參觀去了,一去七天,等他回來的時候,德順那半個耳朵已經成了風乾的臘肉了。

呼天成一回到村裡,先是有呼姓人推舉出來的長輩萬發爺出面找了呼天成。萬發爺的鬍子都白了,他拄著拐杖顫巍巍地來到呼天成家,說:「天成,這事,你得管哪。你要不管,我就用拐棍敲你!」呼天成很和氣地說:「萬發爺,你放心吧。我管,我管。」接著,王家輩分最高的三奶奶也找上門了。三奶奶不但輩分長,還一手托兩門,她既是王家的祖宗,又是呼家的姑奶奶呢。她是被人用架子車拉到呼天成家的,三奶奶一進門就說:「天成,王家的事,你要是不管,我可不依你!」呼天成就笑著說:「三奶奶,你這麼大歲數了,來一趟不容易。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為這件事,呼天成一連在草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後,當他走出茅屋的時候,他僅說了一句話,他說:「看來,地是該鋤了。」

於是,呼天成召開了全村的社員大會。他在會上說:「首先,我要聲明一點。我是為全村人當家的,不光是為呼姓人當家的。所以,我絕不會偏這個向那個,這一點,請老少爺們放心。」接著,他又說:「村裡出了這樣的事情,是全村人的恥辱!為啥會出這樣的事?叫我看,就是一個字:『私』字。就是這個『私』字作怪!今天,咱們先不斷事非,先清清倉,鬥鬥這個『私』字。而後再講如何處理的問題。最後,究竟如何處理,由大家討論,大家拿意見。」

就從這天起,一場鄰里的糾紛變成了呼家堡的「鬥私批修」運動。這場運動的口號是「狠斗『私』字一閃念,開展思想大掃除!」這個口號還不是呼天成想出來的,是呼天成召開了那樣一個會議之後,由村裡一個青皮後生想出來的。當呼天成召開了那次會議之後,不知為什麼,村裡人竟然都很激動!他們夜裡甚至睡不著覺了,不斷有一些新的想法湧現出來,有了想法就去找呼天成彙報,呼天成當然很支持,也不斷地鼓勵他們幾句。實際上,呼天成非常清楚,在鄉村裡,斗『私』是最容易的。說起來,誰沒有私心呢?人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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