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送人情有學問,還人情更有學問 挖到身上的都是「布鱗」

晚上,一直到呼伯練過功之後,呼國慶才從樹後的黑影里走出來。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呼伯。」

呼天成扭頭看了他一眼,一句話都沒說,徑直進屋去了。

呼國慶跟了兩步,沒敢進屋,就一直在門口站著。他是在回縣城的路上才接到電話的。根寶在電話里說:「呼書記,怎麼一直跟你聯繫不上呢?」呼國慶一邊開車,一邊對著手機說:「根寶,有事嗎?」根寶說:「呼家堡來了一位客人,呼伯想讓你陪一陪,可就是跟你聯繫不上。我都快急死了。」呼國慶知道,一般的客人呼伯是不會讓人叫他的,他馬上問:「那客人是誰呀?」楊根寶說:「北京來的,秋老的兒子,秋援朝。」呼國慶接著就問:「提什麼要求了嗎?」根寶沉吟了片刻,說:「給了他二百萬。」呼國慶聽了之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現在就過去。」根寶在電話里說:「人已經走了。」呼國慶說:「我知道,我得去給呼伯解釋一下。」說完,不等根寶回話,他就收線了。這時候,他心裡清楚,老頭肯定生氣了。

他是了解呼伯的,老頭是輕易不找人的,他一旦找到了你的頭上,那等於說是給了你一個回報他的機會。可這樣一個機會,卻讓他錯過了。呼國慶心裡很不是滋味。老頭對他太好了,如果連這樣一點事情你都不能做,那麼……這時候,他深刻地體會到,人情是欠不得的,無論跟你是多麼親近的人,只要你欠了,活一天你就得背一天,這個賬是刻在靈魂上的。平原上有句俗話叫做「挖到身上都是布鱗」哪!這「布鱗」二字,其實就是布料衣服印在身上的痕迹,這痕迹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你得永遠背著。由此可以想見,在中原,給予和索取是不在一個層面上的。給予永遠高高在上,那裡邊包含著一種施捨的意味,包含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而索取永遠都是卑下的,是低人一等的,當你伸出手的時候,那就意味著你已經沒有什麼尊嚴了……

在小謝那裡,呼國慶已經領受過了「欠」的滋味。到了呼伯這裡,他就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無形的壓力。小謝還好說,那總還有兩情相悅的成分。雖然人家付出的更多一些,但那到底是以愛作基礎的,愛可以不講任何道理。而呼伯就不同了,呼伯對他的關照和培養是以「賞識」為基點的。「賞識」說白了只是一種看法,就像是賞花一樣,要你長得好才行,假如你枯了、萎了,那看法也是會變化的。在這塊土地上,最牢固的是「習慣」,最靠不住的就是「看法」了。老頭雖然眼光銳利,心胸博大,可他畢竟年歲大了,人一老就顯得固執和多疑,保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喜歡你了。有一堵牆是好事,牆是可以為你擋風遮雨的,可牆一坍,就難說了。國慶啊,從今往後,你必須把基點放在自己身上,你再不要期望呼伯的幫助了。任何幫助都是有代價的。不過,呼伯是有恩於他的,這一點,他必須牢牢記住。

正當呼國慶站在那裡胡思亂想的時候,只聽呼伯重重地咳嗽了一聲,說:「國慶,進來吧。」

呼國慶走進屋去,看見呼伯在那張草床上半躺半靠地坐著。呼國慶叫道:「呼伯,我來晚了。」說著,就默默地站在了老頭的面前。

呼伯笑眯眯地望著他,說:「國慶哇,你最喜歡吃啥?」

呼國慶回道:「手擀麵。」

呼伯笑著說:「要吃還是家常飯哪。我讓他們給下了兩碗手擀麵,待會兒,你也吃一碗吧。」

呼國慶說:「行。我也是好久沒吃了,解解饞吧。」

呼伯說:「國慶,你知道,我最喜歡你的是什麼,最擔心的又是什麼嗎?」

呼國慶說:「知道。我這人好耍點小聰明,沒有大聰明。」

呼伯搖了搖頭,說:「錯了。你不是好耍小聰明,你是太聰明哇。你是一點就過,從不讓人費二回事。要知道,人太靈性了,就顯得過於敏銳。敏銳是好事,過於敏銳就不好了。這世上的事,從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一旦十全十美就要出事情了。上次的事,我沒有跟你敞開說,就是怕你一點就過,過得太快了,反而不好。人呢,要有餘數。能挑一百斤的,你挑了八十斤,悠悠達達,還可以哼個小曲兒。挑了一百二,就喘了……」

呼國慶靜心聽著,心裡暗暗說,老頭不糊塗啊。到了這把年紀,思路還是這麼清晰,不簡單哪。

最後,呼伯說:「國慶哇,我送你一條經驗。在這世上,什麼都可以賣,就是不能賣大。你切記這一點。」

話說到這裡,呼國慶明白了,這是呼伯對他最嚴厲的一次批評,也可以說是一次警告!呼國慶暗暗地吸了一口氣,恭恭敬敬地說:「呼伯,我記住了。」可他心裡想,他也到了脫離老頭的時候了,他不能總是在人的羽翼下生活。

當呼國慶開車回到縣城的時候,已是夜半時分了。這一天,他的確是太累了,他想的是趕忙泡個澡,好好地睡一覺。可是,當車開到縣委門前時,卻又被人攔住了,攔住他的竟還是范騾子。

范騾子驚慌失措地說:「呼書記,出大事了!」

呼國慶不高興地說:「出什麼大事了?」

范騾子說:「有人扔我院里一個皮箱子……」

呼國慶說:「這不是好事嗎?」

范騾子說:「你猜,那箱子里是啥?錢!滿滿一箱子的錢,這不是毀我嗎?!」

呼國慶淡淡地說:「那你慌什麼?收起來不就是了。」

范騾子說:「我敢收嗎?挖到身上都是布鱗哪!我提上箱子就上你這兒來了。這他媽肯定是那個蔡五乾的,這是想往我身上潑髒水哪!」

呼國慶說:「多少錢哪,把你嚇成這樣?」

范騾子說:「十萬。」

呼國慶笑了笑說:「既然送來了,你就收下嘛。」

范騾子灰著臉說:「呼書記,這個事你可得做主啊!要不,到時候,我又成了……嗨呀,一晚上我接了多少電話,都是給那個蔡五說情的。還有,王書記也來了電話,他在電話里說:騾子,幹得好哇,幹得不賴,學會抄後路了。好好乾吧……你聽聽,這話啥味吧。」

呼國慶一怔,說:「王華欣也來電話了?」

范騾子嘆了口氣,說:「這一回我是里外不是人了,連王書記都得罪了。」

呼國慶看了范騾子一眼,說:「那你的意思呢?」

范騾子說:「那個蔡五,是個磨動天。這還只是個開始,往下,動靜會更大。我聽他村裡人說,那蔡五說了,無論花多少錢,都要把機器弄回去!還說……」

呼國慶說:「我是問你的態度?」

范騾子說:「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退是退不回去了,只有頂住。」

呼國慶說:「對,你給我堅決頂住。」

范騾子說:「呼書記,我要你一句話,到時候,萬一上邊有人說話,你得支持我,你得做主。不然,我可頂不住,我頭皮薄呀!」

呼國慶說:「怕什麼?有什麼事往我身上推,這行了吧?」

范騾子說:「那,這錢咋辦呢?」

呼國慶說:「錢照收,他送多少,你收多少。」

范騾子驚道:「那、那、那……」

呼國慶說:「你不是怕擔責任嗎?跟我來吧。」說著,呼國慶把范騾子領到了辦公室,當即叫來了縣委辦公室的值班秘書,讓他又把錢箱打開,當眾數了一遍,而後指示說:「你記一下,這筆錢,以縣委的名義,獎勵武警支隊五萬,另外那五萬獎勵給稽查大隊……」

到了這時,范騾子頭上的汗才下了。他鬆了口氣,說:「呼書記,那個蔡五,聽說他到省里活動去了,我還是有些擔心……」

呼國慶說道:「讓他跑吧,先觀察他一段再說,我看他到底有多大能量。」

范騾子說:「那好,我回了,你也回吧,廣文還在家等著你呢。」說了這句話之後,范騾子馬上就意識到這句話是說多了。

一時,兩人都有些不大自在。

呼國慶心裡澀澀的,眼裡有了一絲警覺。

范騾子心裡也澀澀的,他在心裡說,你個狗日的,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麼一來,那舊有的芥蒂又悄悄地萌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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