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冒死救下落難領導,打開「通天」之門 紙糊橋

呼家堡的「革命」雖然結束了,但外邊的「革命」卻愈演愈烈,不斷地燒到呼家堡來……

那時候,常有一車一車的「紅衛兵」扯著造反的大旗呼嘯而來。他們有的在車頭上高架著機關槍,一個個荷槍實彈,殺氣騰騰;有的是在車角上架著兩個鍋樣的大喇叭,一路上大喇叭「哇哇」亂叫著,車上的廣播員聲嘶力竭地喊著一個又一個血淋淋的口號!他們一進呼家堡,就開始演講他們的「革命宣言」,那喧鬧的口號聲震得房瓦亂顫!

那時,城裡的「革命」已開始分派了,這一派來過了,那一派又來,來的人都有各自要「誓死捍衛」的東西,都有各自不同的觀點和理由。因此,當他們來到呼家堡時,提出的幾乎是同一個要求:支持不支持他們的「革命」?!那會兒城裡的「革命」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幾乎每天都有死人的消息。

他們到呼家堡來,就是來尋找農民「革命同志」的,如果不是「同志」,那就是敵人了!當時,呼家堡沒有一個人敢回答這個問題。他們說,老天爺呀,誰知道來人是哪一派的?萬一說錯了話,小命也許就保不住了。每到這種緊急關頭,站出來回答問題的總是呼天成。

每當呼天成被圍在村口時,他總是笑眯眯地說:「革命小將大老遠來了,喝口水,喝口水。」小將們不喝水,小將們來這裡也不是喝水的。小將們厲聲質問:「說,你支持不支持『八二一』?!」呼天成就說:「支持。支持。堅決支持。」人家又問:「你支持不支持我們的革命行動?」他說:「支持!」而後就趕忙吩咐人燒水。

等水燒好了,這一撥人已經走了,而另一撥人又來了,人們圍著他說:「支持不支持『二七公社』?!」他又是連連點頭說:「支持,支持。」人家說:「是真支持還是假支持?」他就說:「真支持,真支持。」人家說:「真支持得明確表態!」而後掏出手槍在他眼前一晃一晃的。他就立馬吩咐人刷大字報,斗大的字貼了一村街,上寫著:堅決支持「二七公社」!

等人前腳一步,他又趕快讓人把那大字報揭了。大字報是新糊的,還濕著呢,也好揭,一張張貼上去,又一張張揭下來,就那麼一團,拿去燒火。後來也玩熟了,人一來就貼,人一走就揭,不管是那一派的,就兩個字:支持。

那時候,村裡人都說,天成是長了天膽了!你想啊,那些人可都是頂著「火」呢,一句話說不好,那槍就掏出來了。再說,那麼多的組織,你知道誰是誰呀?萬一說錯了話,不就砸鍋了嗎!可村人們誰也不知道,就在那時,呼天成心裡還藏著一個大秘密哪!那是一個嚇死人的秘密:他把一個被人打折了腰的省委副書記藏在了果園後邊的茅屋裡。這件事要是讓人知道了,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那時,有很多個夜晚,呼天成是跟這位落難的省委副書記一塊度過的。那副書記姓秋,才五十來歲,可他的腰被人打斷了,就在那茅屋裡躺著。他默默地躺在那裡,常常是一句話也不說。偶爾,在一片黑暗中,他也會睜開眼睛,默默地望著屋頂,嘆上一口氣,而更多的時候還是沉默。漸漸,呼天成從他的眼睛裡也讀出了一點東西。他知道他是很痛苦的,他的腰已經不能動了,可那痛苦不在腰上,他最痛的地方不是他的腰,而是心靈。那是一種失去權力的痛苦,那是一種對未來迷惘的痛苦。窩在這裡,對他來說,已是很無奈了。可他最關注的,仍是來自上邊的聲音。那個小收音機幾乎是他的寶貝,廣播里哪怕有一絲細微的變化,他都能聽出來,他的嘆氣聲總是隨著廣播里聲音的變化而變化。有時,一個辭彙的不同,也會使他變得心神不寧。有時,他又會突然笑出聲來。這是一位經歷過戰爭,又經歷過「運動」的人,他有一個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會麻醉自己。

在他最最痛苦的時候,他會說:「說說女人。」

他一直把這個話題當做麻醉劑來使用。當他說到女人時,他的語氣很淡,說得也很家常,很隨意。他說:「我一生曾遭遇過六個女人,這六個女人是各有千秋哇。頭一個女人,讓我懂得了眉毛。從她那裡,我才知道人的眉毛是幹什麼用的。眉毛這東西,可不光是眼的帘子,它的妙用主要是在性上,眉毛其實是一種性器官,它就跟花的蕊一樣,是性慾的外在反應。你如果稍加註意的話,你就會發現,人的眉毛是千姿百態的。眉毛的形態跟人的性形態是一致的,尤其是女人。女人的外『好』看臉蛋,女人內『好』看眉毛。別笑。女人媚在眉上,柔也在眉上,盪在眉上,寡也在眉上。床上功夫好不好,一看眉毛就知道了。你注意過女孩子的眉毛沒有?你看那剛長起來的小姑娘,眉毛是絞在一起的,絞得很密。那眉毛一層一層地絞著,是交叉著織辮在一起的。這就像是沒有開過苞的花。女人一旦開過苞,那眉毛立時就不一樣了。凡是結過婚的女人,有過第一夜之後,她的變化首先反映在眉毛上。她的眉毛一下子就彈開了,所謂彈開,也就是說它蓬鬆了,不像以前那樣是死絞在一起了,就像是花被雨露滋潤過一樣,它的變化是由密到疏的過程,是由合到放的過程。女人一旦攤開,她的眉毛也就跟著開了,它疏朗了。女人就像書一樣,翻沒翻過是不一樣的,那是會留下痕迹的,從眉毛上就可以看出男人留下的痕迹。如果你想了解一個女人是否本分,看她的眉毛就知道了。看一個一個準,看十個十個准……」

老秋,那時候他只能叫他老秋,當他講述這些的時候,他是把這個話題當做杜冷丁來用的,心太疼的時候,他就給自己打上一「針」,他一直在使用這樣一種麻醉品。他的眼睛告訴呼天成,壓在他心頭的並不是這些,這只不過是一種精神轉移的方法而已,是一種擺脫沉重的調劑。如果不是落到了這般境地,老秋是不可能說這些的。可呼天成卻是另一種感受。

老秋說:「我接觸的第二個女人,我們只共同生活了三天,那三天,可以說勝似我以後過的十年。那時我還在湖北,那是個湖北女子。這個女人只能用一個字來形容:妖。以我個人的理解,『妖』這個字主要在腰上。腰才是女人的魂。有一種說法叫:水蛇腰,那其實說的是女人走路的姿態。一個『走』字,可以走出風情萬種,也會走成柴火一捆,這個走的核心,就在腰上。腰這個東西,在人身上,看起來是最不重要的部位,它既不管吃喝,也不主生死,可它對女人來說,卻是貴之又貴的。腰既是人的軸心,也是人的彈簧,對女人,它表現在一個『彈』字,也表現在一個『綿』字。彈時如弓,綿時無骨,搖若細柳,擺如麥頭。這女兒態,有七分體現在腰上。你見過走路沒有聲音的女人嗎?我所說的這個女人,她走路的時候,就聽不到一點聲音。有一個好腰的女人,走路是無聲的。那像是漂,也像是飄,依依的,就到你跟前了。你望見她的時候,會突然覺得眼前一亮,那一亮並不是光彩照人,而是被一種無聲的韻致所打動,有句話叫做『脈脈含情』,那是最準確了,那就是說,她走動的姿態無一處不讓你感動,那就是一個活活的『彈』字。那時候,我總是偷偷地看她走路,看她走路實在是一種享受。當她躺下來的時候,那就是一攤泥了,一攤任你揉搓的泥,就像是和面一樣,你想把她『和』成啥樣都成,那腰,生生就是一個『綿』字了……」

那時,茅屋裡只點著一盞很小的油燈,昏昏的,四周的果園裡是一片漆黑。在黑暗中,老秋說話的聲音就像是氤氳的夜氣一樣,緩緩地從墨黑中流過。他不時地還停頓一下,因為他的一顆牙齒也被人打斷了,說話的時候,那斷了的牙根總是剮舌頭,所以他老是一磨一磨地咂嘴,噝噝地抽冷氣,還不停地用唾液潤舌,聽上去又彷彿是一頭老牛在時光中倒沫。

老秋說:「對女人一定要說假話,不要說真話,尤其是在小事上。女人一般是活在幻想之中的,女人最看重小事。女人不醒的時候,比醒著的時候要可愛。痴迷中的女人是最勇敢的女人,苦難中的女人是最堅定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女人唯一的鎖鏈是孩子。

「五十年代初,我在你們這裡的夏村搞土改的時候,就遇到過這樣一個女人。她姓喬,綽號叫『紙糊橋』。你聽聽這個綽號,就知道了,這女人是個陷阱。『紙糊橋』是個年輕的寡婦,那時也就是二十來歲吧,她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徵:眉心稍偏左一點有顆黑痣,按城市裡的說法,那大約就是『美人痣』了。可在當時,按當地人的說法,那叫『穿心箭』,是專門妨男人的,男人只要沾過她的身,必死無疑!

「據說,她已先後妨死過兩個男人了。一個僅是跟她見過一面,回去就害病死了。另一個跟她過了一年零四個月,好好的,突然在煤窯上砸死了。你知道,我這個人不迷信,聽人這麼一說,倒是有點好奇了。心說,這個『紙糊橋』到底是個啥樣的女人?她就那麼厲害嗎?我得見識見識。

「記得有一天晚上,為著一塊地的事,這女人鬧到隊部來了。當時,我是土改工作團的團長,聽到外邊吵吵嚷嚷的,我就出來了。月光下,只見一個素素的女子,甩著兩條大辮,風風火火地往前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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