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冒死救下落難領導,打開「通天」之門 八圈

那張「大字報」是八圈寫的。

八圈原是唱戲的。早年跟過舊戲班子,是走村串巷的那種草台班,學的是旦角。八圈在班裡練過軟功,走路一柔一柔的,扭得很好;腔兒倒一般,沙口,小啞喉嚨,唱起來咿咿呀呀,味足,很受民間的歡迎。解放前,他曾有過一個藝名,叫「浪八圈」。後來唱戲的統歸了縣裡的越調劇團,他也就成了縣劇團的一名演員,演員是演員,卻沒有再唱過戲。那時候,舊詞不讓唱了,男扮女也不時興了,他幾乎成了一個廢人。在劇團里也就是跑跑「龍套」,拿拿衣服什麼的。人們喊順了嘴,八圈還是八圈,只是不再浪了。

當城裡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時,呼家堡還是很平靜的。那時,鄉下人還不曉得城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依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呼家堡又是省里定下的棉花試驗基地,人們在呼天成的帶領下,只是一個心眼種棉花。那會兒,呼天成還提了一個口號:種好棉花,支援世界革命!世界很遙遠,革命也很模糊,只有棉花了。於是,人們就日日夜夜泡在棉花地里。

然而,八圈回來了。八圈回來那天,胳膊上戴了一個「紅袖標」,那個袖標是紅布做的,上邊印著「紅衛兵」三個字。八圈戴著這樣一個袖標先是到村裡走了一圈,習慣了,走路還是一柔一柔的。有老人問:八圈回來了?再唱唱那「十八摸」唄。他鼻子哼一聲,理都不理。這時候,他是最怕有人說這話的。而後他又來到了棉花地邊上,見村裡的女人都在打花杈,就從地的這頭走到那頭,再重新走回來,胳膊抬得很高。當終於有人注意到他的時候,說:八圈回來了。你那胳膊上戴的是啥?八圈文化不高,就說:革命哪!城裡早就革命了!於是,就有女人圍了上來,聽八圈說「革命」,八圈非常激動,他又有了登台表演的感覺,說了一嘴的黏沫!

他給人們說:「這叫紅衛兵,懂嗎?戴上這個,就是毛主席的紅衛兵!紅衛兵可以造反!紅衛兵上街吃飯不要錢,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紅衛兵可以破四舊,想砸什麼就砸什麼;紅衛兵可以抄家,想抄誰家就抄誰的家!你們知道我回來是幹什麼嗎?我回來是串聯的,串聯!懂嗎?是毛主席派我回來串聯的!只要戴上這個,就是毛主席的人了……」人們聽得一愣一愣的,再仔細看一看他戴的「紅袖標」,一個個平添了許多敬畏。八圈在人們眼裡,立時變得高大了!

那會兒,秀丫也在地里打花杈呢。當她從地的那頭一路掐過來時,就見一群女人圍著一個眼生的人,那眼生的正手舞足蹈地給人說著什麼。於是,她也走過來了,還沒待她來到跟前,只聽那眼生的人說:「這是誰呀?多年在外,都不認識了。」立時,那些女人們七嘴八舌地介紹說:「布袋家,這是布袋家的。」八圈的眼直直地看著她,說:「哎呀,『牌子』這麼好,怎麼不學唱戲哪?可惜了,可惜了!」這麼一說,把秀丫的臉說紅了,她羞羞地說:「俺不會。這是……」人們又說:「這是八圈叔呀,咱這兒有名的八圈!縣劇團的。現今人家是紅衛兵了!」八圈又說:「剛才,你走過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了。那掐花頭的動作,真是美呀……」說著,八圈就伸出手來,學了學秀丫掐花的樣子,還是「蘭花指」,一柔一柔、一翹一翹的,逗得女人們都笑了!一個個羨慕地說,八圈叔真是唱戲的,學啥像啥!八圈很認真地說:「這個、這個侄媳婦還真是塊料子,要是不學戲,真就可惜了。」說著,又嘖了嘖舌兒。他這一彈舌兒,把秀丫的臉都彈紅了。有人就說:「圈叔,你教教她,秀丫要是會唱戲,那才引人哪。」八圈一看再看,說:「回頭吧,回頭我教教你,說不定就挑到縣上去了。」接著,又說「革命」,說得女人們一個個都動了心。

那天中午,回到村裡,八圈又是一趟一趟地在村街里走,讓人看他戴的「紅袖標」。碰上呼天成時,八圈指了指他的胳膊,說:「天成,我回來了。」

呼天成笑著說:「回來好,回來好哇。」

八圈說:「天成,我回來可是要『革命』哩,你支持不支持?」

呼天成點了點頭說:「支持,支持。」

八圈說:「這形勢變化快著呢,我回頭去給你講講形勢,你得好好聽啊。」

呼天成說:「好哇,好。」

當天夜裡,八圈就寫了一張「大字報」。八圈寫「大字報」用的紙和筆、墨都是在代銷點賒的。管代銷點的洪寬問他要錢,他說:「錢?這時候了你還敢提錢?!這是革命!」於是,洪寬也不敢提錢了。

夜墨下來的時候,八圈到大隊部里去了。大隊部的門是開著的,只是屋子裡有點黑,八圈走到門口,嘴裡自言自語地說:「怎麼連燈也不點呢?」說著,他摸進屋去,一摸就摸到了床邊上,剛要坐,又一摸,床上竟擺著一具白亮亮的肉體,那肉體「呀」了一聲……他先是怔了,而後就聽出聲音了。他知道是誰了,心說,你也知道「要想人前顯貴,先和師傅睡」的道理呀!一時心裡火起,就也跟著脫了,小聲說:「是你?那,我就先教你一出『十八摸』吧。」可接下去,他聽到的竟然是一聲尖叫!……

正在這時,只聽門外一聲吆喝:「抓赤肚賊呀!來抓赤肚賊呀!」

緊接著,只見民兵連長呼墩子手裡提著一盞馬燈,帶著一幫人沖了進來!八圈慌了,一隻手捂頭,一隻手又忙著提褲子……一邊還喊道:「我是回來革命的!我是回來革命的!」

呼墩子一腳就把他提了半截的褲子踢掉了!罵道:「革你娘那腳!革命革到女人的肚子上來了?!」

一時,村裡人全湧出來了,一個個興奮地高聲叫道:「把那赤肚賊拽出來!」於是,光著身子的八圈就被人拽出來了,女人們可謂『萬箭齊發』,有掐的、有擰的、有踢的、有咬的……八圈哭著說:「你們不能打我,我是紅衛兵,我可是紅衛兵啊!」

女人們亂鬨哄地叫道:「紅你娘那腳!呸他!……」立時,那唾沫星子像雨點似的朝著八圈噴來,幾乎把他給淹了!

在平原的鄉村,「偷女人」就是偷人家的「屋」呀!這是最讓人憤恨的偷竊行為。你都偷到了床上來了,還有什麼不能偷的呢?!按鄉俗,是可以將他亂棍打死的。可是,當孫布袋手裡攥著一把五齒糞叉衝上來的時候,一聲斷喝把他攔住了:「住手!」

說話的是呼天成,呼天成匆匆地走上前來,說:「大家氣也出了。這事,我看就算了。要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交代了。不管怎麼說,八圈叔回來是革命的,咱總不能不讓人家革命吧?」

人們亂嚷嚷地說:「啥革命?上人家床上革命哩?!」

呼天成說:「好了,好了,回吧,大家都回去吧,這事我來處理。民兵留下,民兵要照常巡邏。」就這麼好說歹說,把人們都勸走了。

夜半時分,秀丫哭哭泣泣地被人送回去了,隊部里只剩下八圈和呼天成了。八圈一身血糊糊的,身上的衣服全讓人撕爛了,那個「紅袖標」也不知被人拽到哪裡去了,就那麼抖抖索索地在地上蹲著。

呼天成把那盞馬燈撥得更亮些,說:「八圈叔,你這是?」

八圈嗚咽著說:「我……我是來給你講形勢的,我真是來給你講形勢的。」

呼天成說:「我知道。我要是早點回來就好了。這會兒沒人了,你講吧。」

八圈嘆了一聲,語無倫次地說:「算了,講也白講。這地方太落後了。我,我冤枉啊,我真是太冤了。我真是鬼迷心竅了!出了這麼一檔子事,我還怎麼做人呢?」

呼天成說:「八圈叔,你要不想講就算了。聽我說兩句,行嗎?」

八圈說:「天成,你說吧。」

呼天成說:「叔,我也只是進城走了一趟,順便把你的檔案提回來了……」

八圈傻了,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天成,我說實話,我給你實話,我不是紅衛兵,那袖標是我自己做的。你,千萬別說出去呀!」

呼天成說:「我不說。你放心吧,我不會再跟人說。可圈叔哇,上頭說,叫你回來是接受管制的,我也不知道該咋『管制』,你看哪?」

八圈臉色都變了,喃喃地說:「他們說我是、是……牛鬼蛇神。天成哇,我雖是舊藝人,唱過那、那個酸、酸曲,但,但不能就算是牛鬼蛇神吧?」

呼天成說:「別的也沒啥,我看見縣劇團大門口貼有你的啥子、那打了黑叉的啥子呀?……要不,還把你送回去?」

八圈求告說:「天成,你千萬別讓我回去。你只要不讓我回去,叫我幹啥我幹啥。我一輩子忘不了你的大恩!」

呼天成也嘆了口氣,說:「圈叔哇,既然你回來了,那就在村裡挑糞吧。」

就這樣,八圈也只是「革命」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老老實實地挑糞去了。而且,再也不提「革命」的事了。

那張大字報也僅在牆上貼了一天,後來被風刮掉了。八圈戴過的那個「紅袖標」,後來有人見過,被人扯爛後掛在了一家豬圈的牆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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