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呼伯的權威之路 殺狗的日子

就在這年春上,劁豬的老曹被人從公社押回來了。

老曹是呼家堡的女婿。小個子、短脖、白骨眼兒,看上去矬矬的,就像是個長不大的老倭瓜。早些年,他家曾是黑集鎮上有名的屠戶。那時候,人們總愛說:「走,上黑集吃狗肉去!」那名揚四方的狗肉鋪子就是他家開的。後來,等他長大時,鋪子早已關門了。因出身是富農,他人又長得丑,在黑集一直找不下媳婦。再後,經他三姑介紹,就「倒插門」到呼家堡來了。那時,漢子「倒插門」是被人瞧不起的,也就沒人叫他的名字,都稱他老曹。他找的呼姓女人呢,是個半癱,光會吃不會做,還滾蛋子生娃,日子自然過得緊巴。於是,他就偷偷摸摸地干起了劁豬的行當。

說起來,老曹也算是個能人。那年月,一輛新自行車是很貴的,一個村也難有一輛,那簡直是富貴的象徵。可他不知怎麼就自己動手裝了一輛破自行車,村裡一不注意他就溜出去了,騎著那輛「叮噹」亂響的破車子,在車的前把上掛上兩綹紅布條(那就是劁豬的標誌),腰裡拴一個油膩膩的小皮囊子,到四鄉里給人劁豬去了。劁一頭豬能掙五毛錢。那時私自出去幹活是不允許的,那叫「投機倒把」。所以,他又常常被人捉住,捆上繩子送回來。

老曹回來被直接送到了大隊部里。進了院子,有人說:「蹲下!」他就老老實實地蹲下了。押送他的人進了隊部,交代了一些話就走了。此後,支書呼天成進進出出地在他跟前走了好幾趟,卻就像沒看見他似的,一直不理他。村裡有人隔三岔五地到隊部來,有的就裝作沒看見;有些好事的,看看他,就說這不是老曹嗎?回來了?他就齜齜牙,嘿嘿一笑,說回來了。有人說,咋,上繩啦?他說捆捆皮實。也就這麼說說,就過去了。老曹呢,就一直繩捆索綁地在那兒蹲著。眼看天過午了,村裡人都回家吃飯去了,卻仍然沒人理他。

最後,呼天成從隊部里出來了,他鎖上門,大步朝外走去。這時,老曹就一直眼巴巴地看著他,希望他能說句話,可呼天成像是把他忘了,直走,臉都不扭。當他快要走出院子的時候,老曹慌了,忙小嗓叫道:「天成,天成哇。」呼天成仍往外走著,就像是根本沒聽見。老曹又喊:「支書,支書哇!……」

這時,呼天成應聲轉過臉來,瞅了他一眼,遲疑了片刻,突然用手拍了拍頭,說:「嗨,老曹,你怎麼還在這兒哪?」

老曹哭喪著臉說:「支書,我想、尿。我尿。」說著,竟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呼天成快步走了回來,說:「你怎麼不吭呢?」說著,就上前給他解開了捆在身上的繩子。

繩兒一解,老曹夾著兩條腿,抖抖索索地說:「支書,我有罪。我知道我有罪。」

呼天成拍拍他說:「回去吧老曹,回去吧。」

老曹一怔,說:「那我……」

呼天成說:「去吧。回頭我找你。」

老曹沒想到呼天成會立馬放他,可呼天成什麼也沒說就把他給放了。他心裡惶惶的,走兩步又回頭看了看呼天成的臉色,惴惴不安地說:「那我回了?」

呼天成擺擺手說:「走吧。」

次日,呼天成到老曹家去了,進門之後,一家人都十分緊張。癱子女人說:「天成啊,你看,我這個樣,家裡就指望他哪,就別讓你姑父去遊街了。」

呼天成說:「誰說遊街了?游啥,不游。」接著,他四處看了看,見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腥嘰嘰的氣味。靠里,只有一張床,一床破被褥,到處都是骨骨碌碌的小眼睛,就說:「老姑,你家裡嘴多,也確實有困難。這樣吧,讓娃兒去隊里借些糧食,就說我說了。」

癱子女人一聽,流著淚說:「天成哇,咋謝你呢?」

這時,老曹忙上前遞煙,說:「吸著,吸著。」呼天成把煙接了過來,卻沒有吸,就在耳朵上夾著,他在屋子裡走了兩步,忽然問道:「聽說你會殺狗?」

老曹愣了一下,兩眼一卜啷,說:「會。」

接著,老曹又說:「狗這東西,有七十二條命。不是手兒,還殺不死哪。我小的時候……」

呼天成說:「跟人學過?」

老曹說:「祖傳。這可是祖傳。不瞞你說,我這兒放的還有『葯狗蛋』哪。我是沒辦法才去給人劁豬的,豬算什麼,那不叫活兒。殺狗才算是我的正宗……」正說著,見呼天成不吭了,老曹又趕忙小心翼翼地說:「我回頭給你弄個狗皮褥子吧?」

呼天成默默地看著老曹,把老曹看得怔怔的,而後,他說:「到時候,活兒要做得凈些。」撂下這話,他扭頭走出去了。

當天晚上,呼天成召開了全村社員大會。

在會上,呼天成沉著臉說:「最近,不斷有人給我反映,說有些戶,竟然縱狗咬人!三天前,咬了過路的一個挑擔的;昨個兒,又咬了廣德家的孫子,咬得腿上血糊糊的!還有人說,這呼家堡簡直成了狗的天下了!(社員們大笑)啊?說天一塌黑,狗們汪汪汪亂叫,嚇得婦女們夜裡門兒都不敢出!這像話嗎?!舊社會誰放狗咬人哪?地主老財才放狗咬人!那是啥年月?現在是新社會了,還想當地主老財哩?嗯?!啥叫新農村?!一天到晚汪汪汪,這能叫新農村嗎?!喂那麼多狗幹什麼?!」講到這裡,呼天成伸手一指,說:「廣德家,把孩子抱上來,讓大家看看!」

立時,會場上亂紛紛地議論起來。尤其是那些年輕媳婦們,一個個說:就是,就是。天一黑,那狗出溜兒出溜兒亂竄,怪嚇人的!

廣德家女人因為孫子被墩子家的狗咬了,頭天剛和墩子家媳婦吵了一架。這會兒一聽叫她呢,就氣昂昂地抱著孫子走上前去,把孫子的腿高高地舉起來:「看看,都看看!狗嘴有毒呀!硬撕掉俺孫子一塊肉!就那還說怨俺……」孩子才五歲,腿是用紗布包著的,上邊抹了紅汞,看上去紅乎乎一片!說這話時,廣德家女人還藉機瞪了墩子媳婦一眼。

藉此機會,呼天成高聲宣布說:「現在,我宣布,從明天起,誰打狗,誰吃!……可有一條,狗皮得給人家主家。」

轟一下,會場立時亂了。

呼天成一拍桌子,說:「嚷啥?亂喳喳個啥?!不就是狗嗎,還有啥捨不得的?誰捨不得給我站出來!」

聽呼天成這麼一說,會場上沒人敢吭聲了。這時,呼天成又緩聲說:「狗是畜生嘛,再咬傷了外人,那事就大了。話說回來,有些戶,喂的時間長了,一時捨不得,也是人之常情。那就這樣吧,要是真有捨不得、下不了手的,統統交給老曹,讓老曹去做。老曹就是干這的,活兒做得好!」

老曹是極想立功的。一聽支書點到了他的名,馬上跳了出來,看樣子十分激動。他個小,就一躥一躥地說:「我弄我弄,我會弄。保證一家一張筒兒皮!」

老曹一說,會場上倒靜了,人們都默默地看著他……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就在這天夜裡,狗一聲也不叫了。整個呼家堡再也聽不到一聲狗叫,夜很靜,靜得有些出奇……

後來有人說,狗真是通人性啊!

四更天的時候,老曹就從床上爬起來了。他是太興奮了,興奮得一夜都沒睡著覺。多年來,他一直是偷偷摸摸地在外邊給人家劁豬。說起來羞於啟齒,就給公豬割上那麼一個小口,然後把蛋子擠出來,再縫上……那活太小,也太無趣,這活根本不配他動手!可他沒有辦法。他是殺狗的世家呀!這些年來,他幾乎快要把祖傳的手藝丟了。可沒想到,這一下子又有了施展本領的機會。

他悄悄地下了床,先是從牆洞里取出他藏了多年的「葯狗蛋」,那些「葯狗蛋」是用一塊狗皮包著的,裡邊還墊了兩層防潮的油紙。他先把「葯狗蛋」一個個拿起來,放到鼻子前聞了聞,還有香味呢。心裡說:能用。而後又在暗中扒拉著數了一遍,說,夠了。接著,他跳上桌子,把一隻小木凳放在桌子上,又借著那小凳一躥躥到房樑上去了。在房樑上,他取下了一個大一些的破包。在那個破包里,放著他的刀具。刀一共十二把,有長的、短的,寬的、窄的,彎的、直的,還有弧形和帶挑鉤的。他把刀一把把地拿出來,又放在鼻子前聞了一遍,心說,銹了,刀都銹了。片刻,他說,用六把吧,六把就夠了。說著,他從那些刀具中挑出了六把,把其餘的刀具重新包上安放好,這才穿上了那件皮圍裙。

當他把那件皮圍裙罩在身上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被一股血腥氣裹了,那人立時就不一樣了。小矬個子彷彿氣吹了似的,陡地就長了精神,人顯得硬硬的,特別是那眼,光一下子就毒出來了!他來到院子里,開始磨刀。刀是好刀,只是放久了,有些銹氣。他蹲下來,一氣把六把刀重新磨出光來,等刀鋒有了寒氣的時候,他心說,刀是用血氣喂的,好多年不喂,刀就失了靈氣了。於是,他捋了褲子,露出大腿來,拿起刀在大腿上划了一下,就有一條血線跳了出來,六把刀,他一把把地在冒血的大腿上「匕」了一遍,用血珠兒餵了。最後,他站起身來,默默地吸了口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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