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呼伯的權威之路 拾來的女人

呼天成說話是算數的。

呼天成說給孫布袋找房媳婦,就給他找了一房媳婦。

那女人是撿來的。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晨,呼天成在村頭白菜地邊的草庵里發現了一個外鄉女人。那女人躺在庵里,已經昏迷過去了。

呼天成一向有早起的習慣。從年輕的時候起,他每天都準時在雞叫時起床。那時他精力充沛,總是天不亮就醒了,醒來後他會在床上稍稍思摸一會兒,就著油燈卷上一袋煙,想想一天的事體。等天麻麻亮時,他已經站在村頭的那棵老槐樹下了。

而後,鐘聲就響了。他的時間就是上工的時間。

那天,他本可以不起那麼早的,窗紙白的時候,他就知道下雪了。冬天裡活計不多,雪天是可以不出工的。可他早起慣了,不起來身上難受,於是就披衣下床,在屋裡走了一圈,仍有些心神不寧,就說,去看看白菜吧。

「白菜」像是一句讖語。

這也許是上蒼的安排,如果那天早上他不出來的話,那個女人就凍死在草庵里了。

他出門的時候,雪仍然下著,天地間茫汪汪的,整個村莊都被那耀眼的白色覆蓋了。清晨,那靜中的白色是很鎮人的。雪在地上、房上、樹上呈現出不同的形狀,白得天然,原始。人在這靜中走著,只有「咯吱、咯吱」的踏雪聲,那聲音很脆乎,地上的腳印是一窯兒一窯兒的,回頭看的時候,叫人不由得生出些高遠的念頭。好雪呀!

呼天成先是來到村口的大槐樹下,他在樹下站了一會兒,有一刻,他甚至從樹上取下了敲鐘的繩子,可準備敲的時候,他又猶豫了,他心說,天還下著,算啦。而後他掛上了繩子,朝村頭的白菜地走去。

當他來到村頭時,突然發現地上撒有零亂的麥草,順著麥草的痕迹往前走,就來到了那個草庵旁,他有點疑惑地探頭往裡一看,就看見了那個女人……

那是個很柴很瘦的女人,臉色黃蠟蠟的,身上罩的是一件半舊的棗花布衫。她蜷身躺卧在草庵里,滾在一片零亂的麥草中,像羊兒一樣團縮在地上,昏迷中還不時地抽搐著。她看上去是那樣的單薄,那樣的可憐,就像是一隻哀哀待斃的小羊羔。那時候,她給人唯一的印象是睫毛上夾著一滴淚珠。她的睫毛很長,那滴淚珠就在她的睫毛處含著,細細的睫毛夾一滴兒圓圓的淚,看似要掉下來了,卻沒有掉,就那麼默默地讓人心疼地含著。

這女人是用一蓬稈草火和六碗小米湯救活的。呼天成把她背到隊里,讓人烘上火,又吩咐人給她熬湯。米湯熬好時,她仍然昏迷著,就在半昏迷中,有人喂著,她一勺一勺地竟然喝了六碗!七嬸說:「天成,她是餓壞了呀!」

她醒來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娘,大爺,能給俺找個吃飯的地方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呼天成正在門外蹲著吸煙呢。聽了這話,呼天成把煙擰了,站起身來,就找孫布袋去了。

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件事會給他帶來終生的悔恨。

那時天已是半晌了,孫布袋才剛剛起來,他披著一件老襖,鞋都沒顧上穿,光著兩隻大片子腳,正袖手縮脖地「谷堆」在床前的地上。這真是個懶人哪!他竟然在床前頭挖了一個有兩磚寬的小火窯兒,他正蹲在火窯兒旁燒紅薯吃呢。他燒的是煙稈,只見屋裡邊狼煙滾滾,嗆得他大聲咳嗽著……

呼天成進門就把那火窯給踢了,說:「狗日的,你看看你這個家,狗窩都不如!」

孫布袋一看進來的是呼天成,就說:「我又沒個媳婦,你給我找的媳婦哪?」

呼天成笑了,說:「媳婦給你找著了。」

孫布袋說:「真的?不是誆我吧?」

呼天成臉一沉,說:「我說一句算一句。」

孫布袋「噌」一下躥起來,說:「找著了?!」

呼天成說:「去吧,把人弄回來,好好待人家。」

孫布袋激動地在屋子裡躥來走去,不停地搓著兩隻手說:「哪村的,在哪兒,人在哪兒哩?!」

呼天成說:「外鄉的,我給你拾了個女人,去把她背回來吧。」

孫布袋抬腿就往門外走,走得急了些,「咚」一下撞在了門框上,頭上撞了個大包!他揉了揉腦門子,窸窸窣窣地躥出去了。不久,卻又折了回來,說:「弄了半天是個癱子?我可不要癱子。」

呼天成臉一緊,說:「你真不要?」

孫布袋張了張嘴,不再說什麼了。他想媳婦想得太久了,人都快要想瘋了,就是癱子他也想要……他嘟嘟囔囔地說:「讓我看看,我先看看再說。」

呼天成接著說:「誰說是癱子了?你狗日的還不要,人家願不願跟你還難說呢。」

孫布袋小聲說:「不是癱子,咋還讓我背……」

呼天成說:「那是餓的。有三天飽飯就養過來了。」

這麼一說,孫布袋就半信半疑地去了。

誰知,第二天,孫布袋又袖著手找呼天成來了。他說:「不中哇。人太瘦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還發著燒呢,燒得跟火炭兒樣,怕是養不活。」

呼天成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孫布袋嘟噥著說:「我就那點口糧……你看,我也沒動她,真沒動她,騙你是孫子。一動她就……人咋跟琉璃格巴兒似的,摸都不敢摸。夜裡還一驚一乍地叫,嚇人著呢。」

呼天成說:「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說句話。」

孫布袋連聲說:「要,要。我要。」

呼天成「哼」了一聲,說:「要就好好待人家。她是凍的,讓她好好養養,養過來我給你開個信,正正噹噹把事辦了。」

孫布袋小聲說道:「就我那點口糧……她要是死了呢?死了,不能算吧?」

呼天成說:「滾!滾出去吧。」

孫布袋「出溜」一下躥到院里去了,說:「你看,我把臉都賣了,我把臉都賣了呀……」往下,他看了看呼天成的臉色,不敢繼續說了。

後來,天半晌的時候,呼天成突然到孫布袋家去了。

他去的時候,身後跟著老保管玉坤和村裡的赤腳醫生鳳姑。老保管拉著一輛架子車,車上裝有半車紅薯,那紅薯是剛從窖里起出來的,紅薯上還放著半布袋小米。呼天成並沒有進屋,他就站在院子里,對孫布袋說:「你聽好,這是三百斤紅薯、五十斤小米子,算是你借的。給她好好補補。病哪,讓鳳姑給她看看,打打針……對了,隊里再給你置一床被褥,好好過光景吧。」

孫布袋眨了眨眼,竟「撲通」一聲跪下了。他轉著圈四下作揖說:「天成哇,我服你了。我真服了!」

幾天後,當孫布袋走出來的時候,有人就問他:「布袋,你那媳婦咋樣?」

孫布袋笑嘻嘻地說:「沒法說,沒法說。原先黃蠟蠟的,不成個樣兒,誰知糧食一喂,喂出個畫兒!」

村人們說:「看你美的?咋就沒法說呢?」

孫布袋咂著舌說:「咂咂,白呀,老白呀!」

有人好奇地問:「咋白?」

孫布袋說:「你不知道有多白,跟細粉樣!」

有人逗他說:「啥細粉,紅薯粉吧?」

孫布袋比劃著說:「真的。真的!誆你是孫子,比細粉還白。」

有人說:「比細粉還白?那是啥?」

孫布袋得意揚揚地說:「啥?——多遍面!」

人們哄地笑了。孫布袋紅著臉說:「不信吧?說起來叫人沒法信……」說著,嘿嘿笑著走去了。

又過了幾天,孫布袋再出門時,就見他身上穿的衣服周正些了,那些爛的地方,該補的補了,該縫的縫了;臉顯然是用水洗過,像換了個人似的,看上去精神多了。一個多年不洗臉的人,竟然洗臉了?!村裡人詫異地望著他,吃驚地說:「布袋,臉也洗了?!」

孫布袋樂呵呵地吹噓說:「嗯,嗯。洗個臉算啥。不光洗臉,還天天洗屁股哪!」

有人說:「吹吧。東拐的牛都叫你吹死了。」

他說:「真的。真的。人家南邊人講究,天天洗屁股,不洗還不讓上床。」

有人就說:「是你給她洗呢,還是她給你洗?」

人們又笑了。

孫布袋紅著臉說:「沒法說。真的,沒法說……」

此後,在一段時間裡,村裡人都想看看那「多遍面」到底長得啥樣。於是,村人們開始尋找各種借口,或是借簸箕了,或是找套繩啦……紛紛跑到孫布袋家去瞧那女子。凡是見過那「信陽女子」的(這時,村人們已知道南方信陽那邊鬧了饑荒,餓死了很多人!她就是從南邊跑過來的,於是都叫她「信陽女子」),都說可惜,太可惜了,這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啊!

尤其是那些漢子們,開初怎麼也不信。說長得好也就罷了。要說白,都是個人,能會有多白哪?!胖妞不白嗎?鳳姑不白嗎?還能咋個白呢?然而,當他們瞧過之後,卻一個個被那鮮艷鎮住了!那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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