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呼伯的權威之路 借臉

十天後,村裡的盜竊風不那麼盛了,沒人再敢偷地里的莊稼了。於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呼天成來到了孫布袋的家裡。

孫布袋是個光棍漢,人高高大大的,也算精明,就是「蟲」了一點,太惜力。於是,三十多歲了,卻找不下個媳婦。他的爹娘都早早地下世了,獨自一個人過光景,日子就顯得很邋遢、很艱澀、很沒有意思。村裡搞大食堂的時候,他是熱烈歡迎的,因為從此可以不做飯了。食堂一散,他就沒轍了,家裡連個像樣的鍋碗都沒有,他也不置,終日就是掰倆玉米、扒幾塊紅薯、偷二兩芝麻,燒燒吃吃,對付著過日子。時間一長,就偷出慣性、偷出水平來了,也偷出了一種愉悅。偷對他來說變成了一種技巧,變成了一種玩賞,變成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奇遇和瀟洒,變成了生活里的「女人」。沒有什麼是他不能偷的,沒有什麼是他偷不來的。

夏天裡,他光身一人在場里睡覺,半夜他赤肚肚兒摸到鄰村的瓜地里,一根線都沒帶,竟然一次偷回去十二個大西瓜。說出來都沒人相信,問他怎麼能一次抱走十二個西瓜?那是不可能的!他說這有啥難的?用瓜秧打成「十字結」繞在瓜上,而後用「屎殼郎滾蛋兒」的方法,扯一個十個全動……他說,看瓜的打一聲呼嚕,他就扯一下瓜秧,瓜就跟著骨碌一陣子……瓜秧結實著呢;冬天裡,他在倉屋裡幫了兩天忙,就在人們的眼皮底下,他就能偷去一碗油!油是很不好偷的,可他竟能帶著滿滿的一碗油,大甩著手從倉房裡走出去,還能讓人看不出來。這事本來也沒人知道,後來還是他自己賣能說出去的。人家問他,咋能把油弄出去?他說,這還不好辦?說著,就給人們演示了一番。原來,他先是仰起身,平仰,跟著緊吸幾口氣,把肚子吸癟,而後再折下身子,把滿滿一碗油平貼在肚皮上,再反扣過來,用布條勒緊,肚子緊吸著那碗,碗就掉不下來了。就這樣,他大甩著手,氣昂昂地把油偷出去了。平日里,他還在衣服上縫了很多布袋,可以說渾身上下都是布袋。他沒老婆,那些布袋都是他自己粗針大麻線縫上去的,一到地里,見啥都往腰裡塞,於是人送綽號「孫布袋」。

呼天成進了孫布袋家,也不說話,只用眼盯著孫布袋看,看著看著,就把孫布袋看「毛」了。一會的工夫,孫布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慌慌地問:「天成,有事嗎?」

呼天成說:「說沒事也沒事,說有事也有事,事不大。」

孫布袋看了看呼天成,說:「你看,我這兒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你要有啥事就說。」

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還是不說話,就勢往地上一蹲,從兜里掏出一隻煙袋,就蹲在那裡捲煙吸,擰了一支又一支……

孫布袋更「毛」了,他猜不透呼天成找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他不敢再叫天成了,就改口說:「支書,這些日子我可是連村裡一根草毛都沒拿過,不信你搜!你搜了。」

呼天成說:「貴生,我想讓你幫個忙,就看你願不願幫了?」

孫布袋一時怔住了,「貴生」這兩個字聽上去很陌生,卻又有點耳熟。他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本是他的「大號」,是他的名字呀!這個名字已好久沒人叫了。他心裡一熱,又看了看呼天成,眼裡透著迷茫,不知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呼天成又說:「你要能幫我這個忙,過一段,我可以給你說房媳婦,我說到做到。」

孫布袋臉上立時就露出了乾渴。在孫布袋面前是不敢提「女人」二字的,只要一說到女人,他就迷了。他乾渴的時間太久了,他想女人都快想瘋了!在很多個夜晚,他都是在苦苦地熬著,最早的偷竊行為就是因為熬不過那漫長的黑夜才竄到地里去的……他的眼立刻就亮了,亮得發黏,他先是舔了一下厚嘴唇,接著又咂了咂嘴,連聲說:「你說你說!你儘管說。」

呼天成說:「我想借借你的臉。」

孫布袋眨了眨眼,像是沒聽清楚似的,問:「借啥?」

呼天成說:「你的臉。」

孫布袋還是不明白。可孫布袋被「女人」二字迷著,他蹲下身子,往前湊了湊,用巴結的語氣說:「你就說叫我幹啥吧?」

呼天成說:「把你的臉借給我使使……」

孫布袋似乎是聽明白了,孫布袋說:「你要借我的臉?」

呼天成說:「對,我就是要借你的臉。」

孫布袋說:「咋個借法?」

呼天成說:「你不是好偷嗎?你不是會偷嗎?你不是偷得很巧妙嗎?我讓你每天上地的時候,偷一樣東西。玉米也行,紅薯也成,豆也成……」

這會兒,孫布袋終於聽出意思來了。他說:「我不傻。你以為我是傻蛋?我要是偷了,一回村就讓你逮住了。是不是?」

呼天成說:「是。」

孫布袋說:「那往下呢?」

呼天成不吭了。呼天成只吸煙,不說話。

孫布袋說:「往下好讓你整治我?是不是?往下你還會讓我脖里掛著偷來的東西遊街示眾……是不是?」

呼天成把煙擰了,很平靜地說:「是。」

孫布袋說:「這麼一來,我的臉就不是臉了。我還能活人嗎?我不借,人是活臉的,這個臉我不能借……」

呼天成臉一沉,說:「你以為你是個啥貨?你沒偷過?你沒賊性?老實告訴你,我啥時候都能收拾你!」說著,呼天成霍一下站起來了,呼天成說:「你再想想……」說著就要走。

孫布袋眼巴巴地說:「你真能給我說個女人?」

呼天成說:「我從來都說話算數。」

孫布袋咧了咧嘴,那樣子像哭一樣難看,他說:「你是黑我呢。天成,你存心黑你老哥呢。再咋我也是個人呢,我能不要臉嗎?!」

呼天成說:「你要真不願就算了。」

孫布袋看著呼天成,看了一會兒,又說:「你記分不記?」

呼天成搖了搖頭,心裡想,鱉貨,這真是個鱉貨!他說:「你想要?你想要就記。」

孫布袋說:「收拾一回記多少?」

呼天成說:「你說吧,你要多少?」

孫布袋說:「一回五分吧?不能再少了。」

呼天成說:「給你記十分。可有一條,你不能說出去。你不能給任何人說,你要是敢日白一個字,我會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孫布袋點著頭說:「我不說。你放心,只要能說下媳婦,斗死都不說。可你承許我的,你可得兌現……」

呼天成又最後看了孫布袋一眼,扭頭走去了。當他拐上村街的時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那時的夜總是很黑,村街就像是灰黑色的磨道一樣,那黑深深淺淺參差不一,既看不清前邊是什麼,也看不清後邊是什麼,人在黑暗中走,走的是一種熟悉,走的是一種心態。這時候人就沒有了,人完全融在黑暗裡了。你得不停地想點什麼,要不然任何人都會恐懼的。不過,總是有狗咬聲從村東村西響起來,狗叫出了一種讓人親切的溫馨。還有那舊式織機的「哐哐」聲,也使人產生一種和緩的平靜。

可呼天成並不想平靜,那時他年輕啊,一顆年輕的心總是很熱,一個個念頭像雜草一樣從他那勃勃的雄心裡冒出來,那狗咬、那舊式織機的「哐哐」聲時常干擾他的思緒。於是,他總是對那些跑過來的狗們厲聲喝道:「殺你!」還好,月色很涼,月色從樹的縫隙中漏下來,撒一地蒙蒙的小白點,他踏著那些小白點往回走,走出了一些深深淺淺的「思想」,走出了一些朦朦朧朧的「智慧」。他想,他要「日弄」好一個村子,他就必須徹底地征服人心。要想徹底征服,他就得先摧毀一些東西,而後才能夠建立……

踏著那些斑駁的小白點,望著無盡的夜空,呼天成發現,在平原的鄉野,在這樣一個村落里,真正的統治並不是靠權力來維持的。他深知,村一級的所謂組織並不具備權力形態,因為它不是村人眼裡的「政府」。在村人們眼裡,「政府」才是真正的「上頭」,而他僅僅是「上頭」與「下頭」之間的一個環節。那麼,在呼家堡,要想干出第一流的效果,就必須奠定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而這一切,都是靠智慧來完成的。那就是說,他必須成為他們中間最優秀的一個。對於那些「二不豆子」、那些「字兒、門兒」不分的貨、那些野驢一樣的蠻漢,他必須成為他們的腦子、他們的心眼、他們的主心骨。

那麼,一開始的時候,他得有一個「餌」,而孫布袋就是他的「餌」了。

自此,孫布袋的「臉」成了他祭旗的第一刀。

在鄉村裡,臉面是活人的招牌。鄉人是最看重臉面的。

呼天成正是借孫布袋的「臉」,給全村人上了一堂生動的政治課。

這門課的第一步是展覽。那時候,幾乎是每天傍晚,孫布袋總是在村口處被人當場捉住,「人贓俱獲」。於是,孫布袋的臉就成了一個掛起來的「賊」字。那個「賊」字一次又一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浸泡在眾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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