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省級領導來給呼伯拜壽,呼伯一個都不見 呼家堡的議會

一個時辰之後,在繩床上躺著的呼天成扭了個身兒,坐起來了。他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顯得異常的平靜。他把幹部們重新召進屋來,大咧咧地對村秘書說:「根寶,給我弄根煙兒。」

村秘書趕忙從兜里掏出一盒「紅塔山」來,那煙盒的封口已經撕開了,是早已準備好的,他遞上去一支,接著又點上火。呼天成吸了兩口,抬起頭,目光在眾人臉上撒了一圈,說:「說說吧?」

民兵連長呼二豹一下子跳起來了,炸聲罵道:「鱉兒作死呢!叫我說,捆他一繩,看他還操不操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輕聲說:「坐下,坐下說。」

呼二豹一下子就蔫了,他乖乖地坐下來,不吭了。

呼天成又鼓勵他說:「說吧,繼續說。」

呼二豹吭吭著,臉漲得通紅,他想小點聲說,可他大嗓門吆喝慣了,不會小聲說話,只好捏著腔說,他的聲音盡量往小處走,可聽起來竟還是扎扎窩窩、枝枝杈杈的:「我說,我是說……」他一邊說一邊看呼天成的臉,想從呼天成的臉上看出點什麼,可他什麼也沒有看出來,只好接著往下說,「我有個好法兒,一繩下來他就老實了。就是用那種細繩兒,細塑料繩兒,拴住他的兩隻大拇指,只綁這倆指頭,別處不動他,而後把狗日的吊起來,日弄到樑上,也不用吊太高,只一磚高,將巴差的似挨地似不挨地,讓他往下蹭了,蹭一下『胳肢』他一下,蹭一下『胳肢』他一下,光往癢處『胳肢』……用不了多會兒,一頓飯的工夫,他就老實了,保管叫他服服帖帖的。這個法兒沒法驗傷,誰也驗不出來傷在哪兒……」呼二豹說著說著,眼發亮了,他直了直腰,望著眾人,還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

一時,屋子裡靜了,沒有人說話,誰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呼天成淡淡地說:「往下說吧。」

副村長呼國順伸了伸脖子,說:「我……我我說……兩兩句。」他是個結巴舌,有點口吃,他的話總是一節一節的,就像是「敗節草」一樣。他瞪著眼,很認真地說:「叫……叫……叫我說,還……還是,按按制度辦……事。咱……咱咱……不是有規……規定,違違……違反那那個……那……先先停他的水,後斷斷他的電……電,叫叫電工把線給他掐了,弄他半月,可可……可靈!不不……不像話!說……走人就走人,那……那還行?!」

麵粉廠的廠長插話說:「國順說這不行。他想走哩,你斷他啥電哩?斷也白斷。他這個人拗,年輕輕的,好琢磨個人,好認個死理兒。你越不讓他幹啥他偏幹啥。叫我看哪,就不讓他走!不能讓他走!」

呼國順說:「咋……咋……咋不行?他他走?!哼,他爹……爹哩?他娘……娘哩?他爹他娘總……總走不了……了吧?他,他爹……爹娘吃水……水不吃?他只要說不……不吃……也也好辦……」

奶牛場場長擰了擰身子,這人說話磨里磨叨、女里女氣的,他小嗓說:「說這說那,都是白扯。關鍵是這個頭兒不能開。頭兒一開,往下就難說了……我看哪,抓他一個典型。把他弄到群眾大會上,一上會就好辦了,到時候你一句他一句,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了!別說鱉兒就那一張嘴,就是他渾身長嘴,也過不了這一關!看看有多少指頭戳他的臉吧?!叫他說說,叫他自己說,咋?集體給他房住,給他錢花,給他供吃供喝,給他配沙發,裝空調……呼家堡哪點對不起他了?呼伯哪點對不起他了?他肯定說不出來,說不出來就好辦了……到時候想咋處理他,咋處理他!」

羊場的場長呼平均身上有膻味,沒人願跟他坐一起,他就在地上蹲著,一隻手在地上划來划去,划了一會兒,他忽然抬起頭說:「叫我說,還是用老法兒治他,給他『開小灶』。」他說著說著,也有點興奮了,唾沫星子濺起來:「找個地方,找個僻靜地方,就我們那羊圈邊上有個小屋,可得勁。弄去,讓民兵看住他,一天三晌讓他家裡給他送罐飯,幹部們輪班找他談,日他娘,黑里白里連軸轉,三天不行五天,五天不行十天,熬他了,一夜一夜熬他,眼熬得跟燈籠樣,用不了幾天都把他攻下來了!看他還操不操了?」

豬場場長劉德有不緊不慢地說:「肉是好肉,就看咋割法兒了。咱這兒不是每月都搞『民主評議』嗎?我知道那是評議工分,評議工資的。我看,咱改改,咱也給他來個民主評議,評議評議他這個人。讓他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去接受『民主評議』,一人說他一條錯,就一千多條錯,人身上有一千多條錯,你說他是個啥人?人不敢讓人評議,評議時間長了,連他自己都覺得他是個孬種,大孬種!到他自己也認識到他是個孬種的時候,就好辦了……」

婦女主任馬鳳仙先是像背誦似的說:「誰往呼伯頭上扣屎盆子,我們堅決不答應!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說著說著,她竟然掉淚了。她流著淚說:「呼家堡的男人都該站出來,扇他!啥狗×馬×的東西,良心叫狗吃了?!敢破壞集體?!破壞呼伯……還算人不算?!」接著,她又說,「你們說了半天,凈脫褲子放屁,多那一事,六個指頭搔癢,多那一道兒!叫我說,啥法兒也別使,就一條,弄住他娘,弄住他媳婦,啥都齊了。幹部們根本不用出面,找些積極老婆們,開『幫助會』了,看老婆們把他家裡砸磕成啥樣?!那一年開麥升家的『幫助會』不就是這樣?一群老婆圍住,吃了飯就開,吃了飯就開,指頭搗到臉上,一傢伙可老實了!女人家最要臉面,三天下來,保准屙稀屎!」

往下,眾人七嘴八舌,紛紛發表自己的高見,談出了許多更為絕妙的好主意……會議開得十分熱烈。眾人都異口同聲地說:絕不能讓這鱉兒走!絕不能開這個口子!

在眾人發言的時候,呼天成一聲不吭,他只是默默地聽著。有時,把眼閉上,有時睜開,淡淡地望著眾人。一直到都表了態,都講完了,他才問:「說完了?還有沒有?誰還說?」

就這麼一句,屋子裡又重新靜下來了,眾人都望著他。這時,呼天成說:「大家的意思是不讓他走?」

眾人齊聲嚷嚷說:不能讓他走!他這是給集體抹黑!這個頭不能開……

可是,呼天成卻笑眯眯地說:「怕啥?走就讓他走嘛……」說著,他的臉突然就黑下來了,一股黑風風的怒氣罩在了他的臉上,他沉著臉,目光像烙鐵一樣在眾人臉上燙了一圈,厲聲說:「這個頭咋不能開?!走個把人有啥了不起的?還有誰走?你們誰還想走?!說呀,誰走都行,我現在就批准!誰走報名!」

剎那間,屋裡的空氣頓時緊張了,沒有一個人敢吭聲,人們都低下頭去,獃獃地看著眼前那一小塊兒……

片刻,呼天成的語氣緩下來了,卻仍是很嚴肅地說:「你們都是呼家堡的幹部,是接班人哪。遇上一點小事就這麼不冷靜,行嗎?別說走他一個人,走十個人,走一百個人,呼家堡還是呼家堡!你們誰想走也可以走嘛,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是要留下來的。呼家堡四十年都沒垮,我不相信,現在還有誰能搞垮它!怕什麼?!啊,有什麼可怕的?!」接著,他又說:「毛主席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走就讓他走嘛。當然了,有人要走,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們的工作沒做好,有漏洞。我也是有責任的。在這裡,我就不多批評大家了。」

幹部們全都望著呼天成,一時,也都各自想著身上的「責任」……

呼天成手捧著頭想了一會兒,默默地說:「走可以走,咱還是要做到仁至義盡,總還是要見個面吧?你們說呢?」

立時,民兵連長呼二豹站了起來,馬上說:「我去叫他!」說著,他望了呼天成一眼,見呼天成的眼皮一耷蒙,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幹部們像是悟過來了,一個個又說:「就是,呼伯分析得對,走就讓他走,一粒老鼠屎還能壞鍋湯?走他個把人也沒啥了不起……」

一會兒工夫,呼二豹回來了。他一進門就說:「鱉兒操哪,不來!我把他爹日弄來了。」

這時候,人們才發現,門口還站著一個人。他袖手立在那裡,腰弓著,臉上帶著驚慌不定的神色。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四下探去,可是,沒人理他,誰也不理他。他縮了縮身子,喃喃地說:「他呼伯,你看……」

呼天成望著他,久久不說一句話。他的目光像碾盤一樣壓在劉老頭的身上,劉老頭感到了那目光的重量,他弓下腰,再次縮了縮身子,像要鑽進地縫兒似的,頭上出了一層一層的汗珠……

片刻,呼天成淡淡地說:「老劉,你養了個好娃子呀!」

劉全老頭嚅嚅地解釋說:「都勸過他。我勸他,他娘也勸他……不聽勸。孩子大了,我也是沒法呀!」

這時,呼天成笑了笑,說:「沒啥。年輕人嘛,想出去闖闖,是好事。你回去給庭玉捎個信兒,咱呼家堡需要人才,只要是人才,會適當安排的。留下來當然很好。想走呢,不攔他,隨時可以走。不過,咱呼家堡是個集體,不是旅店,不能想咋就咋,你說對不對?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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