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躋身上流社會過程中,贖不了的罪 月亮花

香姑的確是在種花。

她悄悄地在試種一種花,這是一種奇異無比的花,她已經種了四年了。四年里,她試驗了無數次……她覺得她已經接近成功了,那花就快要培育出來了。

在種花之前,她翻看了大量的圖書資料和歷史典籍,突然發現這居然是一塊非常適於種花的土地。這裡的土壤酸鹼適度,氣候適中,早在明代以前,這裡曾經是南花北移的集散地。那時候,所有在南國生長的花木,只有在這裡過渡性地生長一段時間之後,才可以北遷……在明代最為興盛的一個時期,這裡曾有「花驛」之稱,是花的驛站!這個發現使她大吃一驚,也無比的興奮。尤其是,當她在典籍上發現了「花驛之冠」之後,就更為欣喜。所謂的「花驛之冠」,其實只是一種花的說法。在縣誌上,也只有短短的幾行字的介紹。那是在南花北遷的過程中,由一位花官在當地採用嫁接的方法培育出來的一種花,這種花的俗名叫「藍煙兒」,也叫「仙人脫衣」。史書上說,此花系青蒿嫁接而得,白日似青煙一縷,妙在藍中含紫,幽里藏香,初睹則清淡,再看則飄逸,美似天國奇葩;夜來藍色漸褪,紫中泛銀,銀中蘊白,至午夜時分則紫藍褪盡,晶瑩如雪,燦若仙人脫衣……此花極為名貴,曾在南洋花市上名噪一時!

是呀,遙想當年,花車一路飄香,滾滾而來……那麼,又是何年何月,這花的驛站在千年故道上消失了呢?它消失得那樣的徹底,在時光中居然連一點痕迹沒有留下。是戰爭?是瘟疫?是洪水?還是別的什麼?沒有人知道。

然而,就是這故紙上的寥寥數語,吸住了香姑的眼睛。於是,在長達數年的時間裡,她先後以青蒿為單株母本,做起了嫁接試驗……她知道她是在種植夢想。她想,人得有夢,人若是沒有夢,還怎麼活呢?

青蒿是野生的,可以說遍地都是。青蒿也是她喜歡的一種植物,她喜歡它的清淡與平和,它的柔韌與挺拔。再說,它也是單株成本最低的一種植物。她在田野里選取最好的青蒿做單株母本,以插接的方式,精選二十四種花進行嫁接:有玉蘭花,有鳶尾花,有玫瑰花,有小蒼蘭,有三色堇,有風鈴草,有紫薇花,有木芙蓉,有半枝蓮,有紫茉莉……在與花接觸的那些日子裡,她的心一下子就靜下來了,花使她寧靜。夜裡,她常常從床上爬起來,去看那一株株生長中的小芽兒,她會長時間地趴在地上,去看那夢一樣的生長,無比神奇的生長。一個芽兒,一點點的小芽兒,竟然可以生長美,生長出一個奇妙無比的花的世界,這真讓人驚嘆!有時候,她就醉了,沉醉在那神奇的孕育之中。在一天天的觀察中,她的心甚至體味到了的花的感受,她知道花會疼,在她切去一片小芽的時候,在嫁接的時候,她感覺到了花的疼痛,她真能感覺到。花也會落淚,植物也是生命,它也有掉淚的時候,那疼是一脈一脈的,她感覺到了。她說:「不哭。我是讓你美麗呢。」

嫁接是新的誕生,那將意味著又一種生命形式的孕育。在她的觀察日記中,常有一些出乎意料的發現:

三月十六日

刀傷不了花。

嫁接的時候,刀要凈,那一刀必須凈,不能遲疑,你要是略一遲疑,花就哭了。這時候,傷花的不是刀,是手,是笨手把花傷了。刀太硬,太硬的東西傷不了花。相反,水卻能傷花。水太軟,水比花軟,花的心臟是硬的,花也有骨,花的骨儲存在它的遺傳信號里,只有刀可以點醒它。在某種意義上說,花是愛刀的。

花也是最有骨頭的。

三月二十七日

土是有心的。

土是最柔軟的東西。土在「拾掇」中柔軟。土最知冷熱。土要人親,你親它,它就熱了。你暖它,它就熱了。你護它,它也護你。土是有愛意的,土是很想護花的,土使花滋潤。可土是俗的,花是雅的。土必須俗,土生五穀,它怎能不俗呢?土裡也有寒氣,太乾的時候,太濕的時候,土就傷花了。書上說,南花北移,硫酸亞鐵必須跟上。雖然這裡的土質酸鹼適度,但含鹼量還是略高了一點,得靠硫酸亞鐵中和。不然,土就傷花了。土對花的傷害要慢一些,它讓花慢慢地萎,但那又是致命的。奇怪的是,土竟然也會出汗?真的,土出汗的時候,就是變天的時候,這是一個信號。你把土抓在手裡攥一攥,就會知道天上的事情,這真是奇蹟!

四月八日

花是在夢裡生長的。

真的,花是在夜裡養精蓄銳,在夢裡生長。白日里它吮吸天地之光氣,卻在夜裡吐納。它的形變主要是在夜裡完成的。白日里你看不出什麼,白日里它靜著。到了夜裡,你盯著它看,就會發現花在一點點地收,很緩慢地收;而後,在接近黎明時分,它又會一點點地放,它在收放中悄悄地完成了變異。花的身體是從來不睡的,花不睡,它為燦爛而活。

四月十七日

花也會尖叫。

有一天早晨,我真的聽到了花的尖叫聲。

花也有情感,花是有「磁場」的。在感情上,你不能捆綁它。嫁接的時候,你得讓它們相互間試一試,看是否能「親」上。要是排斥的話,就不能硬把它們嫁接在一起,不然的話,它立馬就死。一天早上,我剛走進花棚,就聽到了花的尖叫聲。這株花是頭天夜裡嫁接的,也只是讓它們待了一個晚上,可是,當我走進去的時候,就在那一剎那間,「嘶」的一聲,它的所有葉片全落了,是死了心的乾枯!

五月二日

花渴了,反而會出汗。

花的香氣就是從「汗」里揮發出來的,花以血當汗。旱的時候,花的氣味最濃。花也有性格,大凡香氣濃郁的花都是些烈花,就像女人一樣。

澆水的時候,你會聽到花在吮吸,那聲音很細微,一「吱兒」一「吱兒」的,等它不「吱兒」的時候,就是夠了。花以水而肥,但花又是怕水的。水既不能過大,也不能過小,它要的是潤,而不是淹。花最怕淹根,花根經水一泡,就腐爛了。書上說,濕要濕透,干要干透,就是這個意思。

南花北嫁,它有一個改良期,也有一個適應期,在特定的地域里,還有水質的問題。這裡的井水偏硬、偏寒,得把深井裡的水改在池裡曬一曬,去去寒氣,再澆……

五月十四日

對於花來說,低頭就是死亡。

……花太嬌了。也許,花就是讓人嬌的,它的品格決定了它的嬌貴。美是滋養出來的,你得用心去養它。在花棚里,我最怕的是花低頭,花是從不低頭的。花一低頭,它的死期就臨近了。

鶴望蘭,產於萬里之外的南非,也是草本植物。應該說,它是一種遷徙之花,也是飛翔之花,是適於改造的一種花。我真喜歡它欲飛的姿態,那姿態真好。我曾拿它做過母體試驗,一共試了十二次,最後我不得不放棄……因為,每次嫁接之後,不到一個鐘頭,它的頭就垂下去了。那昂著的頭一旦勾下去,就再也直不起來了。

於是,我明白,花是不能低頭的。花寧死不低頭。

六月二十一日

葉永遠是花的陪襯。

葉是扶花的。但葉瘦則花瘦,葉肥則花肥。葉與花又是什麼關係呢?

植物的底色是綠,但綠可以化為紅,化為藍,化為黃,化為紫……這多麼奇妙!小小的一株,就是一個世界。大約,花也有它內在的信號,有內在的「訴說」方式?這變異,又是誰賜予的?葉兒就是一種生命的準備,它為花而準備,為花而凝聚,就等著有那麼一天……花的開放。葉是花的母親嗎?葉為花而榮,為花而枯,在花開放的日子裡,葉也努力地崢嶸,襯得很辛苦。「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樣的句子,大約就是從花木(?)中來的。它們一定是說過話的。它們之間,都說了些什麼?

六月二十五日

在花期里,你要讓它吃得好一些。

花也有胃嗎?花的胃是多麼細膩。花也要配餐,它在不同的時期里,要吃不同的東西。豆餅、芝麻餅,都是花的「上等食品」。豆餅和芝麻餅都得事先用水泡一泡,發酵之後才能施……發酵的時間,以七天為宜,等酵出水泡兒的時候就行了。草木灰是花的胃藥,它是可以起消毒作用。這些「食品」必須事先配出來,氮,磷、鉀缺一不可。這些都要做成「營養缽」,讓花慢慢消受。

……

二月八日

花也有相互矛盾的地方。

嫁接的時候,有的要接在「皮」上,有的卻必須接在「肉」上。有時候,是「皮」相互排斥,有時候是「肉」……有一點不對,就接不上了。按照書上說的,「門字接」,「十字接」,「劈接」,「靠接」……都用過。可花有自己的語碼,你必須按花的語碼去做,你得了解花的性情,在摸索中尋找最好的嫁接方式。這就跟人一樣,脾氣、性格都要相投。花比人更挑剔,那性情的對接,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池,真難!

花的淚很重。下刀的時候,那疼讓你顫抖。

三月十七日

是不是該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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