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躋身上流社會過程中,贖不了的罪 美是一種希望

……那是一盤大繩,很長很粗的一條繩,那繩是好麻擰的,很結實。那繩子的每一結她都檢查過,是根好繩。她已戴好了肩墊,把繩子的一頭掛在肩上,另一頭就掛在村中的那棵老槐樹上。她想,她得把土地捆得更牢實一些,掛一個死扣,不然,她是拉不動的,這是一塊一點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呀!而後,她就拉著這塊土地抵力往前走。可是,地太死了。繩又太新,那是一條新繩,繩子很快就磨破了肩墊,勒在了肉里,她覺得肩膀很疼,那不是一般的疼痛,那痛是沁入骨髓的!她就覺得肩上濕了,肩頭上有熱熱的流動,她知道那是血……可她已經顧不上這些了,她的身子拚命地往前探著,掙扎著,幾乎使出了吃奶的氣力,慢慢地,她覺得地動了,地終於動了,土地在緩慢地、一絲一絲地裂動,她感覺到了那動!這時候,老德突然跑來了,老德攔在了她的前面,慌慌地說:「進城嗎?」她說:「哎。」老德有些不信,就問:「就是你說那城,新城?」她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再一次說:「哎。」老德說:「你說的,人人能上戶口?」她說:「我說過這話。」這時候,老德看了看她的肩頭,老德看見了她肩頭上的血,老德說:「香啊,你肩上紅了。」她說:「有血嗎?」可老德又躲躲閃閃地說:「有一點紅,也不老紅。」就在她肩著繩子繼續往前走的時候,老德卻說:「香,你等等,你得等等。我還有個豬圈呢,你得把豬圈捎上。」她問:「德叔,豬圈嗎?」他說:「豬圈。」她想了想,說:「那就捎上吧。」可是,過了一會兒,老德又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大侄女,等等吧,你得再等等。」她說:「又怎麼了?」老德不好意思地說:「大侄女,你看,還有個雞窩呢,你就一併捎上吧。」這時,她就有些勉強了,說:「德叔啊,雞窩就算了吧。」老德就連連作揖說:「大侄女,這雞窩可是你嬸子的命!你還是捎上吧?求你了。」她嘆了口氣,這時候,她只有嘆氣的份兒了。老德是村裡最老實的人,一個老實人的要求是很難拒絕的。她說:「那就快點。」可是,一語未了,眾人就圍上來了,人們亂鬨哄地圍著她,一片敲鍋底的聲音!人們說,既然老德家可以添一個豬圈,又帶一雞窩!那麼,他們為什麼就不能捎帶點東西呢?!還有人大聲嚷嚷說:「我這裡還有一匹虱子!你說過,只要是性(讀『秀』)命,都可以入戶口。虱子也是個性命,我得帶上……」於是,在一片嚷嚷聲中,人們又放上了許多不該放的東西……

然而,就在這時,她突然醒了,是敲門聲把她驚醒了。醒來之後,她才發現,她做了一場夢。在夢裡,她竟然出了通身大汗!

天還沒亮呢,夜仍然很黑。門外,她聽見有人在小聲說話。那是家和,她知道那是馮家和。家和說的仍然是那樣一句話:「讓香姑歇吧,她累了。」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了,他一直在外邊為她守夜,有時候就躺在麥秸窩裡……不管她說什麼,不管怎樣勸,他都不走。有他在,後來敲門的人就少了。

這個家和,村裡人都罵他是「花痴」,說他是得了「癔病」。可只有她知道,他只是太憂鬱、太偏執罷了。也許,他是覺得他們家欠了她……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總是偷偷地跟著她,有時候,就顯得很慌亂,賊一樣。那會兒,她覺得,要是不幫他一下,他就真會鬧出病來,說不定人就毀了。一天夜裡,她把他叫到了煙炕房,她仍然按習慣叫他老四,她說:「老四,你不能再這樣了。你到學校教書去吧。」他勾著頭,吞吞吐吐地說:「嫂,我們一家都對不起你……」她說:「不要再說這話,再不要說了。」他嘆了一聲,說:「這心裡缺著一塊,疼啊。」她說:「這和你沒有關係,教書去吧。等將來,好好成個家。」他說:「你呢?」她笑了,說:「我好好的。」他突然說:「日子裡有很多刺。」她說:「心一硬,那刺就軟了。」他說:「好人,為什麼總掉進刺窩裡呢?」她說:「陽光也有刺,你怕陽光嗎?」他忽然改了口,說:「你恨他嗎?你該恨他。」她決絕地說:「不說他了,不說他。」他說:「……他們走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攔呢?你要是一攔,他們就走不了了。」她說:「各人有各人的路。該走的,想走的,早晚要走。我為什麼要攔?」他說:「你是村長,你要是不蓋章,他們就走不了了。」她說:「家和,」這時候,她開始叫他家和了,「你把我想偏了。」就這麼沉默了一會兒,他哭了,他嗚咽著說:「嫂啊,讓我再叫你一聲嫂。我從小沒娘,我是把你……我沒有別的要求,也沒敢多想……我只是想、能天天見到你……行嗎?」屋子裡靜了一會兒,她說:「家和,別瞎想了。你要是不願走,就好好寫你的書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此後,他就開始為她守夜了。一晚一晚地蹲在那裡……她多次勸過他,說:「家和,回去吧。」他說:「我沒有守你,我守的是月光。」她還能說什麼呢?

可是,麻煩還是有的。連父親劉國豆都以為她是受了刺激了。是呀,自從她當了村長,就從來沒有為自己家辦一件事情,也沒有給馮家上過一點「眼藥」。馮家的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她一個個放走的……那麼,她當這個村長有什麼用呢?對此,前任支書劉國豆是很失望的。他想,與其讓你這樣,還不如我當呢!於是,在一些日子裡,她的父親,前任支書劉國豆曾在一些老輩人中做過一些試探,想把她換下來……可是,當他蹲在背陰處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發現,人們竟然很冷漠,沒有人再把他的話當做一回事了。

後來,劉國豆還是想把女兒儘快地嫁出去。他覺得女兒是有病,但這病一般情況下是看不出來的,就急著想把她「打發」出去。為了給女兒尋一個婆家,也為了應有的體面,父親劉國豆託了很多人。為了爭一口氣,他開出的條件是很苛刻的:軍人或轉了業的軍人,必須是營職以上的幹部,可以帶家屬的。一時,親戚們全都動員起來了,先後曾有十二個軍人或轉了業的幹部從各地趕來看她……他們都聽說上樑有一枝花,他們是看「花」來了。凡是見了她的,先是怔怔的,而後就許願說,可以帶家屬,可以安戶口,可以找工作,可以……可是,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話,她說:「我正在種一種花,我正試著種一種花。」這是什麼意思呢?說得來人都怔怔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幾乎是一句謎語。

她也曾希望有人能破解它。可是,沒有……他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一個個很遺憾地說,她精神不大正常啊!

只有一個人跟她的想法接近,也只是接近。那就是家和。這個鄉村小學的語文老師,在月亮升起的時候,常常在她的門前四處遊盪,那神情遲疑著,怯怯的。他從場院的一角走到另一角,而後停下身來,遠遠地望著煙炕房。當她出門的時候,他會壯起膽子,突然走上前來,攔住她,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在沒有外人在場的時候,他仍然叫她「嫂」。他邪邪乎乎地說:「嫂啊,你看那月亮,彎了。」

她笑了,也不揭穿他,就說:「我看見了。」

家和就啰啰嗦嗦地說:「有很多東西都是彎的。那樹,那莊稼,那水,風一來,它就彎了,人心也會彎。」

她說:「也有圓的時候。家和呀,你……」

他說:「嫂啊,你一走,我就沒有家了。」

她說:「趕明兒,我給你介紹一個?」

他卻神神道道地說:「我知道,來了很多『四個兜』的軍人……」接著,他又說,「——可他們沒有槍。」

她笑了。

過一會兒,他又會小聲說:「嫂啊,你這又何必呢?」

她說:「怎麼了?」

他說:「你拉得動嗎?」

她說:「什麼?」

他說:「地——你是在賭氣。」

她有些吃驚地望著他,地還用賭嗎?那麼,有沒有賭氣的成分呢,如果剖開心來說,是有那麼一點。可她,也不僅僅是賭氣……

他突然說:「日子是種出來的嗎?」

她說:「日子是種出來的。」

他說:「希望是種出來的嗎?」

她說:「希望是種出來的。」

他說:「人心呢?」

她說:「我告訴你了,我在種花。」

他說:「花能改變什麼?」

她說:「人心。」

他說:「真的嗎?」

她說:「地是養人的,花也是養人的。只要你種,日子就會開出花來。」

他說:「人家都說你有病。」

她說:「我知道。」

他說:「人家也說我有病。」

她說:「我知道。」

他說:「都有病啊。」

她笑了,他也笑了。

而後,她說:「真的,我正在種一種花。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月亮花。」

他喃喃地重複著,噢,月亮花。這名字多好。突然,他說:「那麼,照你的話,美就是一種希望。我有希望嗎?」

往下,她不說了,她什麼也不說。其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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