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躋身上流社會過程中,贖不了的罪 鐘聲響了

陽光是日日新的。

那天早上的陽光跟往常很不一樣,那天的陽光里暄著一股生豆子的氣味。那氣味里脈含著一絲絲將熟未熟的青氣和澀苦,澀苦裡蘊涵著新香。庄稼人是知道的,又是春了,那是大地上新生出來的一種氣息,苗是新長的一茬。那新鮮、那生澀,是布散在空氣里的,也是日光暄出來的,這就是萬象的變數。

當鐘聲敲響的時候,劉漢香就在村中的那個大碾盤上站著。她是第一次站這麼高,也是第一次成了這個有著三千口人大村的當家人。丫站在這裡的時候,她已經是村長兼支書了。鐘聲在村街的上空蕩漾著,一聲聲地催動著人心,也催動著上樑村的日子。

當劉漢香跨上大碾盤的那一刻,她心裡的鐘聲就已經敲響了。那聲音並不亞於掛在老槐樹上的那口舊鐘!站在碾盤上,望著一趟村街,她就好像看見了她曾經走過的路,看到了上樑村的日子,看到了那依舊的寒苦和瓦屋獸頭的猙獰。村人們正三三兩兩地向她走來,在春寒料峭的時候,依舊是袖著手,依舊是慵懶而麻木。漢子們嘴上叼著手擰的毛煙,黃翻著焦苦的嘴唇,一口一口地吐著唾沫;女人們抱著或奶著孩子,衣襟散亂,也嘰嘰喳喳,一路尿一路屎的,狗跟在一旁,去吃那拉在半路上的屎巴巴……對於前邊的路,他們大多是不想的,似乎也不願多想。當然,他們也不是沒有想過,想又怎樣?那隻能怪命不好,老天爺把他們托生在了鄉下。若是生在了城裡,或是達官貴人的家,那就又是一番景象了。也有些精明的、能算計的,也不過逃出去一戶兩戶,把腳走在了柏油鋪成的路上……那又如何?

有很久了,她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

過去有一句老話叫:窮要窮得有骨氣。現在想來,這句話是很麻醉人的。窮,還怎麼能有骨氣?「骨」是骨,「氣」是氣,骨是硬的,氣是軟的,怎麼就「骨氣」呢?可以看出,以氣做骨是多麼的勉強啊!「骨」要是斷了,「氣」還在嗎?那所謂的「骨氣」不過是斷了骨頭之後的濫竽充數罷了。況且,這「骨氣」也是硬撐出來的,是「臉面」,是強打精神。往好處說,那是意在改變。要是你一直窮下去,都窮到骨頭縫裡了,那「骨氣」又從何而來?窮,往上走,那結果將是奮鬥或奪取;往下走了,那結果將是痞和賴。這都是眼看得見的。其實那窮,最可能生產的是毒氣和惡意……要是再不改變的話,那結果將是一窩互相廝咬的亂蜂!

對於劉漢香來說,這是她的一個最為重要的日子,是她一生當中作出的最重大的一次選擇。她要活下去,她必須有尊嚴地生活。她曾經那樣地愛過一個人,曾經有過美好的嚮往……現在,她要把這愛意播撒在這塊土地上!

所以,當她站在大碾盤上的時候,她穿得非常體面,甚至可以說是無比鮮艷。她把自已呈現在村人的面前,呈現的是一個女人的美!在春寒料峭的時候,在一片黑壓壓的老棉襖堆堆兒里,她就像是碾盤上開出的一株鮮艷奪目的石榴花,是怒放的花。她上身穿著一件玫瑰紅的毛衣,下身是一條黑色的、有褲線的凡爾丁褲子,腳上是一雙帶襻兒的平跟皮鞋,白線襪子,美得讓人炫目。當然,這已經是她最好的「裝備」了。要說起來,這套衣服本是她預備結婚那天才穿的……現在,她穿著她的「嫁妝」上任了,她要呈現給村民的是她的全部光彩。她靜靜地立在那裡,玉樹臨風,挺然而鄭重。是呀,她要從自己開始,從今天開始,告訴他們,什麼是生活。

為了這一天,她是做了很多準備的。幾乎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在城裡究竟經歷了什麼……現在,她已經看過村裡的賬冊了,這是一塊一點九八平方公里的土地。她還查了縣誌,按縣誌上說,這是一塊南北交匯之地,土地酸鹼的含量適度,土壤黧黑偏黃,氣候適中,是有益於植物生長的。按說,這麼一大塊土地,東邊還臨著一條河,怎麼就把日子過成了那種樣子?!怎麼一代一代的子孫都還夢想著「逃離」?!可是,如果沒有那麼一次痛苦的經歷,沒有那麼一次幻滅,她也是要走的……那時候,她的最大理想不過就是一個軍官太太。真的,逃離鄉村,去為一個人活。這就是她——一個女人曾經有過的全部夢想!現在想來,她在心裡還為自己羞愧呢。

這會兒,當她站在這裡的時候,那一點九八平方公里是多麼的廣闊!南面是丘,北面是坡,西面是崗,東面是河,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那一望無際的平展,雲蒸霞蔚,也是氣象萬千哪!在這麼一個時刻,她好像被什麼東西托起來了,有了一種飄逸,有一種飛升的感覺!眼前的視野是那樣的開闊,略微有些寒意的風是那樣的清冽,遠處的麥田一片油綠,鳥兒在一行行電線杆上鳴叫著,樹已泛出紫青色的生意,苞芽兒一嘟一嘟地胖,掛在牆頭上的玉米串一粒一粒地亮著,泛著金黃色的光芒,狗的腿下生出一旋一旋的煙塵,連房檐的滴水都平添了幾分溫熱——於是,她對自己說,就從這裡開始吧。

她說:「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

她說:「讓我們自己救自己吧。」

她說:「要是心中有花,地上就會開出花來。」

她說:「我身上穿的,是我的嫁妝。今天,我把自己『打發』了。」

她說:「從今天起,我已經不是一個女子了。你們也不要把我看成是一個女子,職責是沒有性別的。就叫我香姑吧。」

她說:「在我任職期間,要是多佔了村裡的一分錢,多吃了一粒糧食,你們就啐我。人人都可以啐我。」

她說:「其實,日子是可以過好的。我們要從自己做起,讓日子開出花來。」

她說:「相信我吧。給我五年的時間。五年後,如果咱們的日子仍開不出花來,我自己會下來。」

村人們黑壓壓地立在那兒,依舊是茫然而又麻木。在人群中,似乎沒有幾個人能聽懂她的話,也不大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她已經是村長了,還要怎樣?不過,有一個詞,他們倒是聽懂了,那就是「打發」。在上樑,「打發」就是「閨女出門」,也就是嫁出去的意思了。那麼,她把自己嫁給誰了呢?這顯然是一句反話嘛,或者說是氣話。於是,人們就姑且把「打發」當做一句氣話來理解了……這是她的宣言啊!可是,這時候還沒有一個人明白她的心思,也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她話里的話。但是,她居高臨下地站在那裡,她的美麗,她的鮮艷,她的花兒一般的生動,真真是讓人們看呆了!人們仰望她的時候,嘴裡幾乎流出了涎水……這可是上樑一枝花呀!在某種意義上說,她更勝她母親一籌,她的母親就曾有過那麼一個綽號,叫做「十里香」,那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美人。但是,她母親還是沒有她「洋氣」,在上樑,人們常把「與眾不同」看做是一種外來的東西,那就叫做「洋氣」。她真是「洋氣」呀!她什麼時候讓人這樣看過,早些年,又有誰敢這樣盯著她看?可現在,村裡的男女老少都這麼痴痴地望著她,那是對美的打望,這不是一個活活的仙人嗎?

而後,她說:「種樹去吧。」

這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這句話,她就從碾盤上跳下來了。這時候,人們才看到,在碾盤的旁邊,放著一把擦得鋥亮的鐵杴,她順手扛上了那把鐵杴,獨自一人,大步朝前走去。

人群里先是有了一些騷亂,這就散會了嗎?那些奶著孩子的婦女們,還有那些上了年紀的老漢,你看我、我看你,很茫然地相互打問著,說啥?她說的是啥?……是呀,人們還有很多的疑惑,很多的不明白,很多的恍惚。她說的那些話,有好多人沒有聽懂。那麼多的人,亂鬨哄的,沒有聽清的怕也是多數。可是,她已經朝前走了,她聲音不高,也沒有解釋什麼,話一說完,她就頭前走了,扛著一張杴。

然而,年輕人跟上去了。最先跟上的,竟是那些整天里日日罵罵的壯小伙!一二十個虎勢勢的壯小伙,一擁而上,大聲叫著:「走啊,走!」雖然,從城裡回來後,她跟父親談了整整一天一夜,她終於把父親給說服了……並且,按著父親的經驗,在私下裡,她也曾找過一些人,跟他們聊過她的想法。但是,她站在碾盤上說的那些話,他們也還是不全懂,可他們竟然激動了,激動得有些莫名……美的確是可以征服人的,他們是為她的美麗而折服。他們就信她。也許,心中還揣著一個一個的小想頭,萬一呢,是不是?

姑娘們也跟上去了。姑娘們是一群一群地跟著走,她們心裡突然就有一絲羨慕,也還有一絲隱隱地嫉妒。看哪,她多麼洒脫,多麼乾脆!她往那裡一站,就站出了一個女人的楷模。是呀,已經不能比了,也沒法相比,也只有學的份兒了。就很想學一學她的樣子,學一學她那樣的一種姿態,學一學她的打扮……鄉下姑娘,模仿能力都是很強的,她們是在心裡悄悄地仿。更別說那些有心思、要面子、想把日月過好的——就更是提氣,那心性就跟著調起來了,走就走!

後面的就是「跟著走」了。後邊那些中、老年,那些女人們,那些耳背的,那些扯閑篇、拉家常的,幾乎沒有聽見她到底說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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