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運籌謀劃,設計出馮氏兄弟飛黃騰達之路 《上樑方言》的注釋

哥生老四的氣了。

在信上,哥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哥說,他再也不管他的事了……

是呀,表面上看,在馮氏五兄弟中,老四是最綿軟、最文氣的一個。可是,當老大馮家昌一連寫了十二封信,那猶如「十二道金牌」,一次次催促他趕快出來的時候,他卻斷然拒絕了。小時候,他是兄弟之間最老實、最聽話的一個。那時,哥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然而,到了大哥的宏偉計畫將要實現的時候,到了弟兄們各把一方、可以遙相呼應的時候……他居然不聽哥的招呼,執意留在了上樑村。

哥是真生氣呀!為了他,哥花費了多少心血?!哥知道老四內向,人長得柴,也瘦弱,哥就沒打算讓他吃苦。哥把一切都給安排好了:先當兵,就在市裡的軍分區當兵,也就站站崗什麼的,絕不讓他受罪;當兵的第二年就讓他上軍校,這都聯繫好了,而後再轉干……哥說,這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其中所有的關節,哥都一一打通了,就等他坐享其成了。可是,這王八蛋不知中了什麼邪,就是不肯出來。

接著,老二、老三、老五也分別給他寫信……說老四,你不聽哥的話,你傻呀!

到了後來,連爹也走了——老姑夫進城跟兒子享福去了。爹走的時候,還勸他說,老四啊,走吧。你還是走吧。那唾沫,淹人哪!可無論你說什麼,他就那麼耷蒙著眼皮……死拗著。

——連村裡人都認為他傻!

對馮家,村裡人本來就看不起,再加上老大、老二、老三、老五一個個全「曲線救國」了……他們一走,人們自然把心裡的惡氣全撒在了老四身上!他呢,無論人們說什麼,都一聲不吭,認了。本來,在馮家五兄弟中,他是學習最好的,就是不當兵,也完全可以考出去,可他死活不走。

在上樑,他有過一段極為狼狽的日子。

有那麼一兩年的時間,他幾乎活成了一個「鬼」。村裡人都說,這人怎麼一下子變得神神道道的,八成是得「想死病」了。在鄉村裡,這是一種很「流氓」、很「哈菜」的病。白日里還好說,白日里他老是捧著書看,倒也正正經經的。可一到晚上,他就像沒魂兒了一樣,一身的「鬼氣」!他夜遊……

每天夜裡,他就在村子的四周遊盪。有時候他就蹲在樹下,有時候他藏在麥棵里,只要見一個穿月白或棗紅布衫的,他就悄悄地「哨」著人家,跟很久很久,而後突然跳到人家前面,猛叫一聲:「嫂……」嚇人一跳!按說,喊也就喊了,可還沒等人醒過神來,他扭頭就走,偷兒一樣的跑得風快!也不知究竟圖個啥!一次,兩次,村裡人還不是太在乎,可次數一多,人家就反感了。黑燈瞎火的,一個婦道人家,正走呢,突然就跳出來個「他」,頭髮長長的,賊瘦,那樣子就像鬼魂一樣,嚇死人!再後,就有女人當著面「呸」他,人人見了都「呸」他,一邊「呸」一邊還罵……就這麼連著「呸」了幾次,他的頭再也抬不起來了。

沒有人能說清楚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他人瘦,臉也寡,可他臉上總是汪著兩塊潮紅,兩隻眼也像血葫蘆似的,看人痴痴的,走路悶悶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邪氣。有時候,他捧著本閑書,就那麼死讀死讀的;有的時候,他就蹲在地上,用一節樹枝在地上畫來畫去的,見有人來了,趕忙用腳蹭掉,也不知寫了些什麼;還有的時候,他一邊走一邊嘴裡還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可走著走著,又突然拐回去了。吃飯呢,也是飢一頓飽一頓的,瘦得不像個人,看那樣子,一風就能颳倒!

在他最消沉的時候,有那麼幾天,他就一個人坐在河邊上吹簫,一夜一夜地吹,既不吃也不喝……吹累了的時候,就在河堤上歪一會兒,等醒過勁兒來,再接著吹。那簫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一聲聲慢,一聲聲緊!就像是一個抖不開的線團兒,撲啦啦滿地都是線頭子,越抖越緊,越纏越亂,去抓哪一根好呢?又像是娘兒倆隔著簾兒在訴說心曲,心長話短,娓娓綿綿,一笸籮的熬煎。還像是用碾盤去推日子,一血一血的,磨的是時光,碾的可是情感……吹到後來,連月兒都蒙著臉兒去聽!

簫聲斷斷續續地從河上飄過來,吹得人心裡發涼……有一天晚上,他像狼嗥一樣大喊了三聲,誰也沒聽見他究竟喊了什麼!此後,他突然就沉寂下來。後來,不知是吃了些什麼葯,慢慢地,居然就正常些了,也不再夜遊了。那時候,村小學裡剛好缺了一名教師,急等著用人,於是,經村裡安排,他就到小學裡當民辦教師去了,教的是語文。這個時候,自然不能再叫他「瓜蛋」了,在民辦教師的工資冊上,他也算有了自己的名字:馮家和。

在村辦小學裡,除了教課之外,他大多時間都是一個人貓在屋子裡,樣子神神怪怪的,很少出門……不久之後,學校的老師們驚異地發現,這個馮家和,他是在寫書呢。他居然要寫書!趁他不在的時候,人們偷偷地看過他寫的一些草稿,那是一本他自己起名叫《上樑方言》的書……在他的草稿上,密密麻麻地記著很多「注釋」,那「注釋」是一條一條、一款一款的,記述的竟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

天:

注釋一,此字,字典上解釋為天空、天氣、天然之意。普通話讀音一聲陰平。

注釋二,此字在上樑,首先在讀音上被「兒化」了,它讀「天兒」。這字在讀音上先先就被輕慢了,因為太遙遠,也因為不可知……人們對這個自然界最大的字反而不尊重了。所以,在上樑,當人們說到「天兒」的時候,反而有了一層戲謔、調侃、辱謾之意。村裡一個叫黑子的就常說:「你看那雞巴天兒,熱的!」

注釋三,在此地,「天兒」還有鐘錶的意思,是時間的大約數,也叫「日月」。這裡的時間是用「熬」和「磨」來表述的,是很緩的。這個「天兒」是要用寬寬的脊樑去「背」的。

注釋四,在上樑,人們還是懼「天」的,那是一種不可言說的懼怕。從精神含意上說,引申為對權勢、對不可預知的威力的恐懼。大權謂之「天」,小權謂之「地」,在這裡,「地」是實實在在的,是眼看得見的。「天」卻很遙遠,很宏觀,就是一個炸雷打下來,還有個「閃」的時候,讓你躲避。所以,在上樑,人們是敢於戲「天」的。如村西有位二禿子,敢罵娘,也敢於日天。有一次,他紅著脖子與人「抬杠」,噴著唾沫星子日罵上頭的領導。那人說,你真有日天本事,告去呀?他說,屌!那人說,老天爺你也敢日嗎?他說,屌個毛!那人一回頭,說,咦,所長來了。他扭頭就跑!

地:

注釋一,此字,字典上為地球、陸地、地方、路程之意。普通話讀音為重音去聲。

注釋二,在上樑,此字只讀輕聲,好像怕嚇著什麼似的,是極為親切、私密的一種讀法。這裡邊先有親娘老子的含意,次有(自家的)床上女人的親昵,還有破鞋底、爛席片、笤帚疙瘩兒、屎罐子、尿盆子一般的隨意。

注釋三,在上樑,「地」在人們眼裡是很小的,叫「一畝三分地」。正因為這「小」,它才充滿了愛意。那愛是貼骨貼肉的,與日子有著致命的粘連。正因為愛到了極處,也蔑視到了極處,苦在裡邊含著,恨在裡邊含著,有人恨得用腳跺它,有人把它捧在手裡……包容的時候,它是海;渺小的時候,它是汗;背著它,太重;放下它,太輕;離開它,太空;走近它,太苦。綿綿長長的一個「地」呀,那真是欲說還休!

注釋四,在上樑,這個「地」字又有無限的延伸:它是扛在肩上的日子,當「背」字講;它是衣食的來源,當「吃」字講;它又是一方的守護和彈壓,當「權」字講,那叫「土地爺」。在人們的意識里,「天」是形而上的,「地」是形而下的。「天」是父親,「地」是母親。「天」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地」是繩索一樣的近,它捆人哪。對於「地」,因為它太近,是人人想逃離的。生於斯,那是無奈,告老時才想起還鄉,那叫做回歸故里。「里」就是「地」呀,熱辣辣的「地」呀!

人:

注釋一,字典上說,人是能製造工具並使用工具進行勞動的高級動物。普通話的讀音為二聲陽平。

注釋二,在上樑,這個字讀「仁兒」,音是定要「兒化」的。說起來,是很自甘、很輕慢的。在本地,人們最常用的口語是,人(仁兒),草木之人(仁兒)。所以,在這裡,人與草木是平齊的,是同樣低賤的。這個「仁兒」是在包裹之中的,是硬殼裡的一個核兒,它的活就是一種掙扎,或者叫做「鑽擠」。「鑽擠」是本地的常用土語,這裡邊的隱藏意是「逃」!

注釋三,在這裡,「仁兒」還有面具的意思,那是一種「偽裝」,「臉」就是人的面具。「仁兒」是最難看透的,它隱藏著一層層的包裹。老蔫在村裡活了七十年,「面」得不能再「面」了,老實得三腳跺不出一個屁來。「文革」中,由於出身不好,上學的小孩子給他脖子上插一黑旗,他就每天插著這黑旗走來走去……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就去省里開會去了,說是黃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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