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連續八年奮鬥,從未回家一次 城裡沒有星星

劉漢香一躺倒,馮家的天就塌了。

……那唾沫像海一樣,淹人哪!

於是,馮家那四個蛋兒,慌慌張張的,坐上火車,奔他們的大哥去了。

走的時候,老姑夫吩咐說,見了面,你們就問他,還要家不要了?他要是耍性子,你們就跪他!……還說,帶上繩,捆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來!

蛋兒們是第一次出遠門,下了火車,那眼就不夠使了,車站上熙熙攘攘的,有很多顏色,尤其是飯館裡那香味,勾魂哪!於是,你說往東,我說往西,誰也沒來過這麼大的城市,就迷迷瞪瞪地四下闖,走了一個電杆又一個電杆,走了一頭的汗,卻又迷了方向……就說,老天,地方這麼大,上哪兒找去呢?

老五說,信封呢?信封上有地址,問吧。

就這樣,東摸西摸的,問來問去,等找到軍區大門口的時候,已是午後了。四個後生,怯怯地湊在門旁,私語了一陣,剛壯好膽子要進,可哨兵卻不讓進,哨兵小旗一揮,說:「站住!」老五就帶著哭腔說:「找俺哥呢。俺來找俺哥呢。」哨兵很嚴肅地問:「你哥,你哥叫什麼?」老五吸溜了一下鼻子,說:「鋼蛋——」話沒說完,老二在後邊捅了他一下,他就忙改口說,「馮家昌。俺哥叫馮家昌,他……」哨兵聽了,說:「馮家昌?」兄弟四個一齊說:「馮家昌。」於是,哨兵就說:「站一邊等著吧。」說完,就扭身進那小亭子里去了。老五悄聲說:「乖乖,那裡邊有電鈕,他一按,裡頭就知道了!」

四兄弟站在門旁,偷眼再看,那大門很「政府」啊。

於是就等。等啊等,等了大約有一頓飯的工夫,直等得喉嚨里冒煙的時候,才看見有一個軍人從裡邊走出來了……遠遠望去,那操場真叫大呀,院子真叫深哪,門是一進一進的,路也真叫長啊。那軍人,胳膊一甩一甩地走著,看著不大像是哥。待走得再近些,他們才看清,那是哥,那就是哥咧!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威風過,哥昂首挺胸,一鋼一鋼地走著,這可是「四個兜」的哥呀。哥的肩膀上還有星呢,一杠、兩杠。兩杠啊,嘖嘖!還有銀豆哪。當哥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哨兵雙腳一併,忽地就「立正」了,哨兵「啪」一下給哥敬了個禮,哥也只是晃了一下手……誰也想不到,哥一出面就把他們給鎮住了,那已經不是哥了,那是官。

哥站在大門口,看著他們弟兄四個,哥的眼很「官」……哥一準是看見了他們束在腰裡的繩,可那繩這會兒卻軟塌塌的,只剩下寒磣了。見了面他們才知道,其實,他們一直是怵著大哥的。他們怕他,從小就怕。哥的眼在他們身上「官」了一番,看了這個,又看那個,而後緩緩地吐出了三個字:「——先吃飯。」

在這裡,哥一句話就把他們俘虜了。哥這一句話壓住了他們心裡的千言萬語!本是十萬火急,本是興師問罪……可真到了見面的時候,這四個蛋兒,卻一個個蔫雞樣的,只好跟著走了。

這頓飯吃得很悶。早已過了午了,哥二話不說,把他們領到了軍區外邊的一個飯館裡。那是一個很乾凈的飯館,有桌有椅,那椅還是帶靠背的,坐的時候,屁股底下一軟……哥點了四個菜,八碗大米飯。那菜油汪汪的,有雞有肉……那個香啊,直衝鼻子!這時候,弟兄四個,餓是早就餓了,可一個個臉上愁慘慘的,誰也不拿筷子,也不說話。只有那老五,老五也僅只是打了個噴嚏、吸溜了一下鼻子……哥看了看他們,伸手一指,說:「吃吧。」這當兒,老二看了哥一眼,覺得該說點什麼了。來前,爹是有話的,再說,家裡那麼一個情況,不說行嗎?!於是,老二鼓足了勇氣,說:「哥,家裡……」可是,哥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哥目光一凜,說:「先吃!」接著,哥語氣緩了一下,又說:「吃吧,都餓了,吃了再說。」

——就吃。一個個閃著頭吃。桌上,只見筷子飛動,你一叼,我一叼,那大肉塊子肥肥的,汪著油水,出溜出溜,挺滑;那米攪了肉菜,吃得滿嘴流油……弟兄四個,從來沒吃過大米飯,就覺得很香,香得腌人,那香先先地就把腸胃給收買了!吃著吃著,老五快快地扒光了一碗,四下看了看,說:「哥,有饃嗎?」哥瞥了老五一眼,朝著服務員說:「再來四碗米飯。」這時候,老四突然下淚了,老四低低地勾著頭,用淚水拌著米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老四覺得自己很無恥。

……那個時刻終於來到了。

飯後,已是半下午了,哥把他們帶到了軍區的一個招待所里。進了那個招待所的門,就有一個軍人上前熱情地說:「馮參謀,你怎麼來了?」哥就說:「有房間嗎,給開一個,我弟弟來了。」那人說:「馮參謀來了,還能沒有?」立時就朝里吩咐說:「開一個單間。」於是就開了一個房間……進了屋,哥把門「啪」地一關,接著又快步走到窗前,一一拉上了窗帘。而後,他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膀子,直直地望著他的四個兄弟:

「——說吧。」

四個蛋兒,真到了開口的時候,竟有些難以張嘴。就那麼悶了一會兒,他們還是說了:說了家裡的狀況,說了這些年「嫂子」做下的一切一切……你一嘴,我一嘴,訴說那日子的艱辛。說著說著,他們全都哭了,淚如雨下!弟們說,哥呀,人心都是肉長的,也不是螞蚱泥摔的,也不是兔子屎辮的,人得有良心哪!家裡可是全憑「嫂子」呢,那「嫂子」是一百層的好嫂子,論長相,論人品,論性情,論能力,方圓百里也是難找的呀!

……

哥坐在那裡,只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不說。而後他就開始抽煙,他從兜里掏出煙來,默默地點上,默默地吸著,一支接一支,一支接一支……哥的臉罩在一片煙霧裡,什麼也看不出來。幾年不見,哥顯得很陌生。

老二說:「哥,你說句話吧。」

老三說:「哥呀,一村都是唾沫呀!」

老四說:「哥呀,嫂子好人哪。咱咋能這樣呢?」

老五說:「哥,你是出來了,俺可咋辦呢?」

哥已吸到第十九支煙了,可他還是不說話。哥沉沉穩穩地坐在那裡,臉不陰也不晴,就像是廟裡的泥胎一樣,一字不吐……哥真是坐得住啊!

說也說了,哭也哭了,求也求了,怎麼辦呢?——於是,按爹的吩咐,跪吧。他們就跪下了。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齊刷刷地跪在了哥的面前……老二犟些,老二直杠杠地說:「哥,你請個假吧。家裡都亂成麻了,爹都快急瘋了!無論如何你得回去一趟。是長是圓,得有個交代!」

這時候,哥的身子動了一下,哥終於站起來了。哥站起身來,直直地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進了那個有水池的「耳房」,而後是一片「嘩、嘩」的水聲……片刻,哥緊著褲帶從裡邊走出來,哥站在他們身後,悶悶地說:「起來吧,吃飯。」接著,哥又說:「吃了飯再說。」說完,哥扭頭就走。

四個蛋兒,一下子就傻了。他們就那麼愣愣地在地上跪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起來好,還是繼續跪……

不料,哥走了幾步,卻又退回來了。他重新走進了那個「耳房」,又是一片水聲,接著,哥手裡托著一個擰乾了的濕毛巾走出來。哥來到了他們跟前,蹲下身子,挨個擦去了他們臉上的淚痕……最後,他拍了拍老五,乾乾脆脆地說:「走。」

不知為什麼,四個蛋兒,就這麼軟兒巴嘰地站起身來,乖乖地跟著走。

——就接著吃。

晚飯吃的是燴面,羊肉燴面,一人一大碗,熱騰騰的,肉也多多,一層的辣子紅油……連著吃了這麼兩頓,吃得肚子里滿滿脹脹的,連眼都醉了!而後,趁著夜色,哥把他們四個帶到了軍區的大操場上。這時候,操場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月光下,就踩著影子走,來到了盡北邊的一棵大楊樹下。在那棵大楊樹的陰影里,哥就地坐下了。哥坐在那裡,雙腿一盤,腰挺得就像是豎起來的案板,而後,哥沉著臉說:「腳上有鐵了?」

四個蛋兒,勾勾頭,揚揚臉,你看我,我看你,就說:「……有鐵了。」

哥說:「臉呢?」

這麼問,四個蛋兒,都愣了……臉?!

哥就說:「我出外這麼多年,苦辣酸甜,也就不說了。有兩條經驗,現在告訴你們。出外行走,一是『磨臉』,二是『獻心』。先別瞪眼,聽我把話說完……」接下去,哥開始給他們上課了,哥說:「臉要『磨』出來,心要『獻』出去,並非一日之功。要發狠,窮人家的孩子,不發狠不行。我所說的發狠,是要你們『狠』自己,並不是要你們『狠』別人。我可以說,這麼多年,我的臉已經『磨』出來了。現在,你們誰上來試試?」

四個蛋兒,都傻傻地看著他,心裡說,哥這是幹啥呢?

哥平心靜氣地說:「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你們還能幹啥?上來,上來扇我——」

四個蛋仍然呆怔怔地站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哥說:「看你們這點出息?有膽量的,就站出來,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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