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秘書搖身一變成正營級參謀 看好我的棋盤

他終於看到了一個將軍的風采。

當那架直升機降落在穀場上的時候,整個青泥河農場一下子就傻了!霎時間,一輛一輛的小汽車排滿了農場的林蔭道。前來送行的有本地軍分區的各級首長,還有當地的一些行政領導。他們像葵花向陽一般,一個個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嘴裡精心選擇著辭彙,以各種適合自己身份的口吻,向即將赴京的廖副參謀長表示祝賀。也彷彿是一眨眼的工夫,這裡的最高行政長官——青泥河農場場長已排在了二十米以外!他站在歡送隊列的末尾,衣冠不整、手足失措,就像是一個夾塞兒擠進去的老伙夫。

也就是一夜之間,在馮家昌眼裡,老頭像是換了一個人!這已經不是那個蹲在石磙上抽悶煙的小老頭了,這是一個將軍。接到通知後,他就讓農場的理髮員給他颳了臉、理了發,還特意換上了那身一直壓在箱底的呢子將校服。一時間,容光煥發,神采奕奕,那身板就像是陡然間用氣兒吹起來了一樣,直朔朔的,兩眼放出逼人的光芒!他不再看人了,他眼裡幾乎沒有什麼人了,他只是在走,昂首挺胸地走,眼前像是有千軍萬馬!面對歡送的隊列,他只是隨口「噢、噢」了兩聲,什麼也不說。臨上飛機的時候,他也僅是跟兩三個人握了手,一個是當地軍分區的司令員,一個是政委……而後,他竟然撇下了前來送行的一個個領導,旁若無人地朝著站在末尾的農場場長走去。農場場長立時就慌了,他不知道是上前握手好,還是先敬禮好,況且還有那麼多的首長在他前邊排著……就在他手忙腳亂、遲疑不定的時候,老頭已站到了他的面前。老頭先是目光炯炯地望著他,繼而伸出手來,把他稍稍戴歪了的帽檐扶正,大聲說:「不錯,青泥河不錯!」

一時,場長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了,他只是連聲說:「沒有照顧好首長,沒有照顧好……」

廖副參謀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很好,很好。」

馮家昌一直跟在廖副參謀長的身後,當老人跨上飛機舷梯的一剎那,馮家昌搶上一步,本想扶老人一把,不料,老人卻一下子把他甩開了。繼而,他一步登上舷梯,回過身來,眯著眼對他說:「小馮啊,你以為我是紙糊的嗎?」

當直升機的發動機發出巨大轟鳴聲的時候,老頭已走到了機艙的門口,這時,他再一次回過身來,昂昂地站在那裡,大聲說:「小馮啊,看好我的棋盤!」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在馮家昌心裡投下了深重的烙印。他想不到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那瞬間的變化也太大了,大得他簡直無法承受!突然之間,就來了一架飛機,是飛機呀!它就降落在穀場上……那是大軍區的領導也未必能調得動的。馮家昌不由得暗暗感嘆,人真是精氣神的產物啊!曾幾何時,廖副參謀長,在農場一直被人稱為「廖老頭」的,一時間在他眼裡就變得「威武」起來。怎麼會呢?他眼睜睜地看著,突然之間,那真是偉岸哪!那神態,那氣度,一行一動,真是可以叱吒風雲!……還有,那些趕來送行的首長們,在老頭下來的時候,他們一次也沒來過。可是,就突然雲集在穀場上,在他們列隊向老頭行禮的時候,他居然在他們的眼裡看到了一絲戰慄……直升機飛走了,各級領導也已紛紛散去,可馮家昌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驚訝之中。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不足兩年的時間,事情就起了如此大的變化!

昨天夜裡,十二點的時候,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只聽農場場長高聲叫道:「廖副參謀長,廖副參謀長!」匆忙間,馮家昌從床上跳下來,開了門問:「場長,有事嗎?」可是,場長並不看他,場長很嚴肅地站在那裡,先是對著躺在床上的廖副參謀長行了一個軍禮,而後說:「廖副參謀長,請您立即去場部接電話……您一個人去!」這時候,老頭仍很平靜地在床上躺著,他問:「誰的電話?」場長遲疑了一下,說:「我不能說。」到了這時候,老頭才披衣下床,跟著場長大步向場部走去。

一個小時之後,廖副參謀長回來了。就接了這麼一個電話,老頭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他的腰彎得更狠了,滿臉都是蒼老的皺紋……進得門來,老頭慢慢在床上坐下來,竟一連吸了三支煙!此後,他便長時間地在屋子裡踱步,一時快,一時慢,久久之後,他突然停住身子,默默地說:「孩子,有件事情,本來是不打算告訴你的。讓你知道了,沒什麼好處……不過,現在事情明朗化了,倒是可以說了。」

馮家昌愣住了,是為那兩個字:孩子。他跟廖副參謀長這麼久了,老人從來沒這樣叫過他。可是,突然之間,老頭的口吻變了,那口吻變得無比親切,這也是老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感情。他知道,這兩個字是很重的,那是一種非同一般的信任!於是,在沉沉的夜色里,在度過了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之後,老人給他交底了。

老人說:「我的問題,是因為一封信,那是一封申訴信。那封信牽涉到了七位老同志,是七個將軍聯名給上邊寫的申訴材料,那是為一個冤獄的老上級申訴的……那封信醞釀了很長時間,後來轉到了我的手裡,我是最後一個簽名的。當時,看了那封申訴材料後,我一夜都沒有睡,考慮再三,我覺得就當時的形勢來看,時機不成熟,弄不好會有麻煩,大麻煩。於是,我當機立斷,把那封信燒了!不過,在燒那封信之前,我把那封信背了下來,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了……由於那封信是要直送上邊的,在轉送渠道上,已經做了一些試探,所以風聲傳出去之後,上邊就開始追查了……那時候,信,我已燒了,已經沒有證據了,他們也只好查到我這裡為止。至於信的內容,我給他們背了一遍,是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那不過是一些申訴的內容,他們也沒有查出什麼……結果是這一切都由我擔起來了。人,在某些時候,該擔當必須擔當。」

當老人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突然笑了,搖搖頭,又搖搖頭,接著他說:「現在形勢變了,是大的變化!你很快就會知道的。某些人已經完了……現在,這封沒有發出的信,就變得重要了,在某種意義上說,它成了一發炮彈!」往下,老人沉默了,他的話戛然而止,接下去竟是長久的沉默!許久,老人輕聲說:「孩子,下邊的話,是一個老人對你說的。古人云:上多事則下多態,上煩憂則下不定。你記住,在時間中,是沒有純粹的。所謂的純粹,是混沌中的純粹。其實,關於那封信,我漏掉了一行字。第一次,在交代問題的時候,我是無意中漏掉的。這第二次,我是有意漏掉的。」他一字一頓地說:「我漏掉了信的『抬頭』……」

老人說:「你知道什麼叫『抬頭』嗎?」

馮家昌說:「知道。」

接著,老人感慨地說:「有時候,歷史真是一筆糊塗賬啊!」

廖副參謀長的話說得十分含蓄,馮家昌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廖副參謀長是在跟他交心呢。這不是一般的「交心」,這是把他當做最親近的人看待的!可是,他最想聽的,老人卻沒有說。

說著說著,已是下半夜了。馬燈里的油快要熬乾的時候,廖副參謀長才說:「小馮啊,這次進京,我不能帶你了。上邊只要我一個人去。不過,我會回來的。」

到了第二天,當那架直升機轟轟隆隆地降落在穀場上的時候,馮家昌才終於明白,老頭「解放」了!直覺告訴他,廖副參謀長此次進京,意義非同尋常,很有可能會受到重用。那麼……往下,馮家昌就不敢多想了。

是啊,這邊,廖副參謀長剛一「解放」,整個青泥河農場對他的態度就大不一樣了。他們從上到下一口一個「馮秘書」地叫著,叫得十分恭敬。住的地方換了,連蚊帳都換了新的。場長還專門給他在食堂里安排了「小灶」,隨到隨吃,想吃什麼就可以點什麼。也是在一夜之間,他們對他,幾乎像是敬神一樣!

可是,三天之後,事情就又起了變化。場長突然通知他說,接北京長途,廖副司令不再回來了……要他立即返回。場長用愛莫能助的語氣說,老弟呀,本來打算送送你的。不管怎麼說,場里還有輛破吉普。可是,根據廖副司令的指示,就不能送你了。場長說,廖副司令指示,要你徒步歸隊!

恍然之間,就「廖副司令」了,就不再回來了,就……可老頭走的時候說,看好我的棋盤!

老頭是坐直升機走的,卻要他徒步歸隊。這,這也太……馮家昌像是挨了一記悶棍,一下子就蒙了!三百多里路,徒步歸隊,這將意味著什麼?!

這時候,天彷彿塌了似的,馮家昌暈暈騰騰地站在那裡,望著滿坡的莊稼地,喉嚨里一血一血地往上涌!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強撐著站住身子,仍有些不甘心地問:「廖……副司令,還說了些什麼?」

場長說:「別的沒說什麼。只強調了一點,徒步歸隊。」

命令就是命令。此後,那三百多里路,幾乎是用淚水泡出來的。當馮家昌打好背包,走出農場百米之外,站在一棵樹下的時候,仰望蒼天,他禁不住失聲痛哭!歸隊……還要徒步?!可「隊」在哪裡?是回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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