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秘書搖身一變成正營級參謀 誰是俘虜

馮家昌站在廖副參謀長的面前。

老頭背著雙手,一趟一趟地在他的眼前踱步……

在他的記憶里,老頭從來沒有這樣嚴肅過,他的臉緊繃繃的,頭髮一絲不亂。這是個好老頭,待人非常和氣。況且,近六十歲的人了,每天早上,他都帶著機關里的參謀、幹事、秘書們起來跑步,風雨無阻。當然,老頭也有粗暴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早操點名時,徐參謀沒有到。老頭竟然跑到宿舍里,一腳踢開了徐參謀卧室的門!當時,徐參謀嚇壞了,匆忙忙提上褲子,在床邊立正站好……老頭質問說:「為什麼不上操?!」徐參謀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說:「報、報告廖、廖副參謀長,我,我家屬來、來了……」這時,老頭慢慢地轉過身去,背著手說:「是嗎?」徐參謀說:「是。我家屬昨晚來了。」於是,老頭擺了擺手,說:「——繼續進行。」說完,門一關,大步走出去了。後來,人們一見徐參謀,就跟他開玩笑說:「繼續進行!」

老頭終於停下來了。老頭仍是背著雙手,兩眼盯視著他,說:「你的轉干手續批下來了嗎?」

馮家昌繃緊身子,回道:「……還沒有。」

老頭緩緩地點了點頭,說:「噢?噢。噢噢。」他一連「噢」了四聲,接下去很嚴肅地說:「我這裡出了一點問題。至於什麼問題,你不要問,也不要去打聽……根據組織上的決定,我要下去了。到青泥河農場去……蹲點。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跟我下去。二、留下來,重新分配工作。你考慮一下。」

馮家昌怔了一下。他心裡打起了「鼓」,那「鼓」咚咚響著……可是,他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猶豫的,他不敢猶豫。再說了,老頭對他不錯,他是老頭點名要的。那就押一押吧,他必須押一押!於是,他立即回道:「我跟你下去。」

老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告訴你,我是犯了錯誤的人。既然下去了,就很難說什麼時候能回來……你不要急於回答,再考慮考慮。」

馮家昌再一次重複說:「我跟你下去。」

老頭看著他,臉上突然有了些溫情。他很沉重地擺了擺手說:「那好,你去吧。」然而,當馮家昌將要走出去的時候,他又叫住他,說:「下盤棋吧。」兩人就坐下來,默默地擺上棋盤,下了一盤棋,下到最後,馮家昌輸了。這時候,廖副參謀長點上了一支煙,說:「你輸的不是棋,你輸的是心理。」

夜裡,馮家昌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兩眼怔怔地望著屋頂……躺在對面床上的「小佛臉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終於說:「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馮家昌說:「我知道。」「小佛臉兒」又說:「這麼說吧,有人在湖裡投了一粒石子,波及到了廖副參謀長……」馮家昌忍不住問:「是政治問題嗎?」在那個年月里,一旦牽涉「政治問題」,是非常嚴重的。「小佛臉兒」停了一會兒,才說:「老弟呀,我所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這時候,馮家昌忽地坐了起來,說:「侯哥,你說我去不去?」侯秘書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件事,你可以托一個人問問。」馮家昌說:「托誰?」侯秘書說:「……李冬冬。」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說:「不,我不求她。」侯秘書說:「那麼,還有一個人可以問。」馮家昌說:「誰?」侯秘書說:「周主任。」

第二天,馮家昌一連給周主任送了三次文件。那都是些文字材料,可送可不送的,他也送了。每一次進門,他都是很響亮地打「報告」,等屋裡傳出一聲「進來」,他才推門進去。為了引起周主任更多的注意,每次進了門,他都是先立正、敬禮後,再呈上文件……當他送到第三次的時候,周主任才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說:「有什麼事嗎?」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沒什麼事,我……要下去了。」這時,周主任「噢」了一聲,突然說:「你要是不想去,可以提出來。」沒等他回過神兒來,周主任又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有時候,人不要太聰明。」馮家昌聽了,臉上火辣辣的!他再沒有說什麼,敬了一個禮,就默默地退出來了。

就這樣,三天後,一輛吉普車把他們送到了三百里外的青泥河農場。青泥河農場原是勞改農場,後來被部隊接管,就成了一家部隊農場。這地方依山傍水,佔地兩千七百多畝,有大片大片的茶樹和莊稼地。在場長的陪同下,廖副參謀長四處看了看,隨口說:「可以釣魚嗎?」場長說:「有一口魚塘。」廖副參謀長輕輕地吐一口氣,說:「很好。」

農場隱沒在綠樹叢中,是一排一排的小平房。在場長的安排下,就挑了兩間乾淨些的,讓他們住下了。安排好住宿後,場長說:「馮秘書,這裡經常停電。厂部還有兩盞馬燈,你來取一下吧。」於是,他就跟著場長來到了場部辦公室。進了屋,關上門,場長才小聲說:「馮秘書,關於廖副參謀長,我們只是代管。他的安全問題,由你負責。他的情況,也由你如實向上級彙報……」馮家昌默默地點了點頭,說:「還有什麼要交代的嗎?」場長說:「上級指示,也就兩句話:不死不跑。別的,就沒什麼了。」馮家昌聽了,心裡頓時沉甸甸的,他說:「明白了。」

「不死不跑」,這句話一直縈繞在馮家昌的腦海里。這是什麼概念?對於馮家昌來說,那是無數個心焦意亂的日日夜夜!

白天還好說,白天里廖副參謀長可以到田野隨便走一走,看看天,用手摸一摸茶樹,有時候也幹些農活。一個「三八式」的老紅軍,一個副軍職的參謀長,一旦卸去那所謂的身份,就跟一個老農民也差不了多少。那是八月,天還很熱,老頭常常穿著一個大褲衩子,頭上戴著一頂破草帽,光著兩隻腳,蹲在農場的菜園裡薅草。農工們不認得他,就說咋稱呼?他說廖,姓廖。於是人們就叫他「廖老頭」,他就和氣地笑笑。有時候也去穀場上幹些碎活,和那些農工一樣,脫得光光的。這時候,要是湊近了看,就會發現在汗水腌著的那身老肉上,在露一層松垂老皺兒的前胸和脊背上,有著一處一處的棗紅色傷疤……午後,他會跟馮家昌下盤象棋,不管是輸是贏,只下三盤。有時就拿上釣竿、馬扎,去魚塘邊上釣魚。老頭不吃魚,釣上一條,扔下去,而後再釣……老頭大多時間是沉默的。有時候,老頭也說一句什麼,他說:「魚很傻呀。」

夜裡就不好辦了。農場里經常停電,夜又是那樣黑……每天晚上,蚊子像轟炸機一樣來回地俯衝!蚊子很肥,在蚊子嗡嗡叫的季節里,老頭睡不好,馮家昌更睡不好。那簡直就是些「熬鷹」的日子,每個夜晚,馮家昌的心就像是在油鍋里炸一樣。老頭不睡,他不敢睡,老頭睡了,他還不敢睡……「不死不跑」那四個字,一直在他的心上扎著!每當夜半時分,老頭稍有動靜,馮家昌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先是送上尿罐;如果老頭不尿,就趕忙拿把扇子給老頭打扇、趕蚊子……本來,農場里給他們是配了蚊帳的,可是,由於老頭總是睡不踏實,常把掖好的蚊帳蹬翻,所以,馮家昌也不敢獨享,就乾脆把蚊帳撩起來,不用。有很多個夜晚,馮家昌是坐著睡的,他光著脊樑,穿著一個褲衩子,就坐在門口處那有點亮光的地方,手裡拿著一本書,去「喂」那嗡嗡亂叫的蚊子!

一天夜裡,馮家昌趴在床上打了個盹,可他竟然睡著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這時候,他陡然嚇出了一身冷汗,老頭的床上沒人了!於是,他趕忙四下去找。場部沒有,菜園裡沒有,魚塘邊也沒有……馮家昌腦海里「訇」的一下,心裡馬上跳出了一個恐怖的聲音:完了。你的一生在這裡就要畫上句號了!怎麼辦呢?要通知場長嗎,是不是馬上通知場長,發動全場的人去找?!可他心裡又說,再找找吧,先不要慌,越是這樣的時候,越不能慌,再找找看。

就這樣,在心亂如麻之中,他又折身來到了穀場上。那是一個巨大的打穀場,遠遠看去,穀場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只是兀立著兩座圓圓的谷垛。可是,突然之間,在墨色的夜嵐里,他看見了一個紅紅的小火頭兒!那火頭兒一飄一飄地在穀場上閃爍著……開初他還有一點害怕,他以為那是鬼火。可是,當他一步步走上前去的時候,他才看清,穀場西邊那黑黑的一團竟然不是樹,那是一個石磙,老頭就在場西邊的那個大石磙上蹲著!老頭光著兩隻腳,哈著個腰兒,看上去就像是個大蛤蟆。他兩眼怔怔地望著夜空,正一口一口地抽煙呢。這時候,馮家昌那顆懸著的心才慢慢地落在了肚裡,他在離老頭三步遠的地方立住身子,輕輕地叫了一聲:「廖副參謀長。」

很久之後,老頭說:「你看那星星,很遠哪。」接著,他又說:「人心也遠。」

過了一會兒,老頭喃喃地說:「十六歲,我從家裡跑出來,一晃幾十年,也值了……」這時,老頭咂了咂嘴,又說:「記得,臨走的時候,在鎮上吃了一頓粉漿麵條,很好吃呀。」老頭說:「當年,我跟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就是吃了那碗粉漿麵條後分手的。原本是要一塊走的,他家裡臨時有事,晚走了兩天,說是到西安聚齊。可一到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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